【六】
最后的那段日子,余笙终究是记不清了,好像每一个收获结果的日子,都不似辛苦播种的时日来的记忆犹新。他记得自己如愿领到了华师的通知书,收拾了行囊,将要去拾掇远方的梦。他也记得,韩晟打给他的最后一通电话,只有短短的三个字,
&ldo;我走了。&rdo;
走了,走去哪里余笙不知道,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认识韩晟两年,却像个陌生人一般,他不懂,不清楚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去敲韩晟的家门,却被告知他的父母只知道他考入了一所东北的大学,不在一本线内,拿到通知书时就已经走了。余笙想,或许是太忙了,我忙,他也忙,忙到连告别都来不及,就匆匆离去。他想,会好的,他那么热爱文字,一定会成为大作家的。然后他也背上了行囊,坐上了去往武汉的动车。
后来余笙想,这日子过得好像得了颈椎病,无法回头,哪怕前路大雨磅醇,也要义无反顾地走。他的人生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大起大落。就像韩晟曾经预言的那般,考上一所一类大学,修完四年的学分,找到工作,结婚生子,过完一生,和绝大多数人一样的一辈子。他也确实在大学毕业后一路西行,直抵西藏,援藏支教。每年能拿到国家的补贴,养活自己,再寄一部分给父母,足够了。他在闲暇之余也会下到镇上唯一的一家书店里,看着那些新的旧的书籍,试图在茫茫书海中寻找到那个熟悉的笔名,亦或是某一段熟悉的文字。可惜,那个祈求自己的灵魂在阳光下永生的少年,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从寻觅。他换了手机号,搬了家,甚至连大学在哪里上的都不肯告诉他。
一年接着一年,等待从最初得期盼熬成了绝望,最终化作苦水,平静到再也掀不起波澜。让余笙不由得想到了塞利格曼的那个著名的理论一一习得性无助。他等待了太久,使等待变成了常态。他想,那个誓言要做光的少年,终究是回不来了。
【七】
同学会是在正月初三,大年初五。余笙从西藏千里迢迢地赶回来陪父母过年,顺便来访了这场阔別十六年的再见。他们从十八岁的少年,迈向弱冠,再跨入而立,仿佛也不过是弹指一瞬间。那天也是飘着雪,余笙披着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饭店。热腾的暖气扑面而来,有面生的同学领他进屋,他是从家里来的,来得不算早,恰好是在饭前敬酒的时间。喧闹的声响还没进屋便己经传至耳底。余笙推开门,迎面与一人撞上了。
那人似乎是刚喝完不少酒,脸频通红,腮帮子上的肉泛着红光。他只穿了件薄毛衫,腹部被肚子撑起一道弧度。离得近了,烟味儿与酒味儿混杂在一起,让他有一瞬间的怔愣。
都说男人三十一道坎,过了就膨胀。他的头发剃得很短,胖了不少,中年男人不受控制似的腰腹胀成明显的啤酒肚。五官长开了,少年时那轻狂桀鹜的风采在这张脸上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十几年的光阴从他身上夺走了青春、夺走了风采、夺走了一切他曾经钟爱的事物。
他还剩下什么呢余笙不禁想问,韩晟,生活让你还剩下什么呢
可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客套的&ldo;好久不见&rdo;。真的是太久不见了,韩晟,久到我已不敢开口,质问你为何毕业后与我断绝了所有联系;久到你已在时光中渐行渐远,而我仍留在原地。
他看到余笙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余笙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一丝尴尬或是什么其他见鬼的情绪。但是很可惜,什么都没有。然后他侧过身,从侧面看,他走了型的身材更加明显地突显出来。他冲余笙笑了笑,慢悠悠地说,&ldo;好久不见。&rdo;
后来听以前的同学说,他毕业后去了东北的一所二类大学,在那里呆了四年,毕业两年后开了一家不小的服装生产厂,结了婚,孩子都五岁了。余笙抿着唇,对此不置一词。直到最后才问了一句:&ldo;他还写作吗&rdo;
他们这一届毕业的学生,无一例外都是活在韩晟那开了挂一般逆天的语文作文的阴影之下的。他的每篇作文都会被印成模范佳作,甚至有人统计过,从开学到毕业,他们一共拿到了韩晟的三百零七篇作文,而且每一篇都不一样。他的文稿在校刊上挂了整整两年,毕业后还被评为&ldo;未来作家&rdo;,贴了大头照在校门口。有什么比每次月考将韩晟的满分作文与自己的不及格文章放在一起对比更让人绝望的事情呢就连余笙,曾经也因为不服气与嫉妒心理与韩晟大打出手。
那同学顿了顿,含糊地道:&ldo;听说大学的时候在写,好像写的还不错。但现在心灵鸡汤谁不会写就算他那文笔再好,比他厉害成熟的作家多了去了,随便找个微信营销号都是成片的心灵鸡汤小美文,文笔也都不错。大学毕业后好像是因为言辞犀利地讽刺了一位大作家,被那人一个抄袭的罪名告上法庭,没有报社敢收他的稿子了,就改行了呗。&rdo;
抄袭。余笙心底凉凉地想,这个曾经被韩晟所最为不齿的词语,最终他却是败在了这个词语身上。
韩晟很快就回来了。他一进屋,屋里的人就起哄,喊他&ldo;韩大老板&rdo;,说韩大老板现在有钱了,老婆又贤惠,娃娃都能打酱油了,可不是人生美满了
这里头,又羡慕、有祝福、有嫉妒、也有不層。余笙又一次地感受到了对这个人的束手无策,他能表达些什么呢恭喜你家庭事业双丰收,从此走上人生的康庄大道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