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泽维尔,接下来要去通知那些角头们关于和谈的结果,并让他们严格履行谈判书上的约定。但这件事情又不能做得太过强硬,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乐意见到和平,也毕竟不是所有的仇恨都能以退让消弭。
况且,马尔蒂尼的目的仍不明朗,谈判中间或许还存在着一些他们所未知的阴谋诡计。因此现阶段的一切工作也仅限于遵照约定,而不应当有任何,如同示弱的好意。
而与此同时,他们还必须向自己的下属传达一些坚定的想法,以巩固全面战争中风雨飘摇的人心。尽管巴罗内的形势依旧不好,太多的簿记点遭受了损失,但是他们却没有战败,更没有任何低声下气的妥协。他们依旧是受人尊敬的先生,也依旧应当继续自己的事业。
泽维尔听得一头雾水,朱塞佩的话几乎是矛盾的,他一面让泽维尔表现得尽可能的温和友善,一面却又要他带有某种坚定而不容置疑的感情。泽维尔觉得眼前这位顾问先生,可能是某个深藏不露的人格分裂症患者,或者是所有奥斯卡最佳男演员所效仿的楷模。
天知道他那漂亮的脑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是泽维尔,这位在两个小时以前还发誓要成为唐的小少爷,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在朱塞佩面前作出任何愚钝或低能的表现。他需要在朱塞佩面前维持一点可悲而又渺小的颜面,为了那与颜面同样可悲而又渺小的自尊。
但说到底,泽维尔也已经有些后悔他在联邦饭店门前所说出的那番话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原本浑浑噩噩的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想要立于权势顶端的念头。可是这个念头,这个该死的念头,就像楔子一样紧紧的钉在他的脑海,又像咒语一样驱使着他的言行。
而每当泽维尔想起这个念头,他都会感到某种好像是站在悬崖边上的错觉。他对悬崖下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却依旧固执的窥视着,观望着,甚至无与伦比的渴望着。并且与此同时,他从心底里深深的认为,在那悬崖之下,也有某双眼睛正在凝视着自己。
那双眼睛里带着一点对不自量力的嘲讽,一点对狂妄自大的轻蔑,甚至是冷酷无情的笑意。但其中一定,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一定还存在着某种莫名的引诱和期许。
这种眼神,令泽维尔感到震惊而又彻悟,因为以上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位顾问先生眼中时常涌动的感情。泽维尔忽然明白了,他并非发自本心的厌恶朱塞佩,甚至并非有意向他挑衅。他只是不愿被人评价,害怕得到结果,尤其不敢让朱塞佩抱有希望。泽维尔太看重他了——
不愿让他见到自己拼命努力却一无所成的丑行。
可是,这位小少爷此时此刻,却再也没有办法来逃避这种评价。因为他想在芝加哥做出一番事业,成为一个人物,这些都需要朱塞佩的帮助。于是泽维尔抬起了脑袋,用一双蜜棕色的眸子直视着那位顾问先生的眉心。片刻之后,他眨了眨眼睛,做出了一个并不困难却相当重要的决定——
泽维尔第一次承认了自己的无知,他说:
“朱塞佩,我不是很明白,你应该把事情说得再清楚一点。”
朱塞佩听了他的话,有些意外,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泽维尔应当是某种自以为是,一意孤行的表率。可是他的直觉却告诉他,那位小少爷已经无法用过去的任何准则来判断了。于是他只好皱着眉头,直视着那尖刀似的眼神,像从前给唐作报告那样理清了思路。然后用一种简洁而又直白的话语,和泽维尔解释道:
“说服他们,命令他们,但永远不要胁迫他们。”
泽维尔点了点头,他虽然没有和那些角头们打过交道,但他已经被告知了要领。即便他还没有自信能够控制住全部的情绪,但他已经明白了,并且会朝着那个方向练习。他相信有朝一日,自己终会戴上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具。
于是他向朱塞佩递了个眼色,让他去把门打开,然后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脖子上的领带。他还穿着那套像保镖一样的黑西装,并不精细的裁剪让他看起来更加暴躁粗粝,也让他更像是一位黑手党的人物。
而褐石大楼二层的八角窗边,却仿佛某种奇异的集会,坐满了各色各样的人物。他们有老有少,有高有矮,却都带着相同的,含蓄而又坚定的眼神。他们都是朱塞佩手下的角头,负责芝加哥城南部大多数簿记点的生意,或者对冲基金与股票的运作,甚至是各种保护费和高利贷的收取。他们是朱塞佩最亲近,最尖锐的爪牙。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是安东尼奥的旧部,出于对那位前任顾问的尊敬,而依照他的遗愿继续为朱塞佩效力。而另一部分人则是意大利混血或其他国家的移民,他们不受“大花园”里那些老派人物的待见,更不能融入马尔蒂尼那样固守成规的帮派。
但朱塞佩,无所不能的顾问先生,却对自己的手下没有工作和忠诚以外的要求,更没有那些所谓的“纯粹意大利人”的成见。他对谁都是相对公平的,任何不值一提的角色都能从他那里获得相应的工作。他的慷慨和宽容,使他在芝加哥城中深受那些精打细算者的佩服,也深受那些出身微贱者的敬畏。他是某种奇妙的,带着文明与社会性的暴力的化身。
而此时此刻,走廊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声音使那些原本因为深夜而困顿的角头们纷纷打起了精神,睁大了双眼,坐直了身体。他们仔细的听着,那脚步声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步伐。其中一种低沉而又轻柔,那是皮底鞋的声音,间隔很大,甚至带着某种缓慢的庄重。而另一种则是胶底鞋所发出的脆响,很轻快,也很矫健,像是年轻人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