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张之洞听了很舒服。
&ldo;老朽也知道大人数为学台,凡督学之处皆奖掖学子,循循善诱,创办书院,惠泽士林。大人的这些功德,当今学子们谁不称赞!老朽在好几个省的书院里都看到他们在读大人所著的《书目答问》,用以做为求学的指南。&rdo;
这些话,张之洞听了也很坦悦。
喘了喘气,老方伯又开了口:
&ldo;老朽还知道,大人外放晋抚时,禁罂粟、复农桑、查藩库、劾贪官,这些更令老朽敬佩。大人现在总督两湖,真两湖三千万百姓之福。老朽想大人宜以当年的血性整饬两湖官场,复兴旧日湖广粮仓,培育两湖学子,踏踏实实地为两湖做实事,切莫玩洋务这种花架子。谭抚台昨日答应的十万两银子,老朽恳劝大人千万莫接,那是湖北处水火之中的灾民所盼望的救命钱啊!大人积积阴德,切不可糟踏在洋务这种冤枉事上……&rdo;
黄彭年正要再说下去,突然双眼一阵翻白,急得张之洞大声叫藩台衙门的仆人。仆人同轿夫赶紧过来,一面扇扇一面卡人中,一面调药撬开嘴角强灌下去。张之洞眼看着这一切,真是又急又悯,又气又恨,万千愤怨如棉絮堵在他的胸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说老头子无学无知吗?此人学富五车两榜正途,文章诗词盈箧盈筐。说老头子不谙世事吗?此人三十年来历任数省司道,政声甚好。说老头子完全是一派胡言吗?其中可圈可点可警可策的话不少。说老头子是一意孤行吗?京师和各省各地持他这种看法的人还是大多数。说老头子为私利吗?此人的话堂堂正正为两湖百姓没有半个字言及自己。他以一个行将就木的垂死病人来行尸谏,你还能说他什么!那十万两银子你还能动吗?张之洞为官三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一个人。他怕老头子还要说下去,万一一口气接不上死在北溟亭里,传出去有多不好!见老藩台慢慢回过神来,张之洞略微放了心。他双手握起黄彭年冰冷僵硬的手,尽量做出一副极为诚恳的神态来说:&ldo;老方伯此行令我很感动,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我谨记在心。湖北藩库的十万两银子,连提款的手续都还没办,就依照您所说的,分文不要,让它尽快拨到灾区和长江防洪堤上去。您放心回府吧,好好保养身体,过几天,我再到府上来请安。&rdo;
说罢,也不等黄彭年答话,便让轿夫背起。张之洞亲自护送到栅门外,看着他安坐在轿子里。直到轿子走了几十步远外,才抬着沉重的双腿回到签押房。
怎么办呢?当然不能听信黄彭年这个昏迈老头子的胡涂话去停办铁厂,但即将到手的十万银子却要不到了,一时从哪里去筹措钱呢?万般无奈之时,他只得打起军饷的主意来。
两湖地区共有绿营四镇,分别为镇箪镇、襄阳镇、宜昌镇、永州镇。嘉庆朝以前国库充裕,绿营的一切军饷军需款项全由朝廷负担,总督负责监督所辖省份的提镇大员,按要求开支,定期检查饷需发放情况。道光以后,帑银枯窘,绿营饷需常有拖欠,便不能不向地方索求,地方只得从上缴朝廷的地丁银子中拿出一部分来供应驻省绿营。太平天国平定后,江南练勇解散,不少人进了绿营。绿营臃肿,饷需愈加不足,更是明目张胆地向地方要。于是总督每年都要从所辖省的藩库提取相当多的钱粮来供应军营。这笔款子掌握在总督手里,但也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张之洞叫负责这项事情的总署吏目,将账簿拿过来,整整盘算了一个晚上,好容易从湖北宜昌镇绿营中挤出十二万两银子出来。第二天召来湖北陆路提督程文炳,跟他谈起这事。程提督叫苦不绝,满肚子委屈,直到张之洞再三保证海军衙门的银子拨下后立即给绿营补上,程提督才极勉强地答应了。
付出二万三千两银子给归元寺,把龟山的地买过来了。再付六万两银子给驻英国公使刘瑞芬,把两个炼铁炉订下。剩下三万多银子,一万留给筑堤和填土,一万给大冶铁矿,一万给马鞍山。三处虽可以开工了,但对铁矿和煤矿来说,这好比杯水车薪,并不起多大作用。
他想起了身为陕西巡抚的姐夫鹿传霖,要不要求姐夫向陕西藩库借一点银子呢?这些年来,郎舅书信虽然密切,但公私还是分得清清楚楚。身为湖督,却向姐夫借债,话很难说得出口。但是,再也没有别的法子想了,只有这一条可行的路了。他硬着头皮向姐夫陈述这一切,请求帮忙;为不使姐夫为难,他愿意付以钱庄利息,能借多少就借多少。二十天后他收到鹿传霖的来信。姐夫体谅他这一片苦心,但身为巡抚不好从藩库借银给内弟,只好请他的几个商界朋友帮忙,筹集了十五万两银子,打三张金花大银票夹在信里派专人从西安送来。有了这十五万两银子,虽可暂解燃眉之急,但与张之洞要办的鸿图大业比起来,仍然是区区之数。海军衙门的拨款一直没有消息,久病的黄彭年却寿终正寝了。他的儿子翰林院侍读学士黄国瑾从北京赶到武昌吊丧。黄国瑾对父亲的去世伤心欲绝,一连十多天茶饭不思。白天忙于跪地迎接各方吊客,夜晚睡在灵堂里的草垫上。素日养尊处优体质单薄的黄国瑾受不了这个折磨,突然病倒了,但他还要坚持继续履行孝子的职责。在一次大祭奠时,黄国瑾带着病躯上灵堂,望着即将入土的父亲棂椁,他放声痛哭,不可收拾,不料昏厥在灵堂。待到大夫赶来抢救的时候,他早已跟着父亲的脚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