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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逼官为盗(第1页)

朱常洛踱步到米梦裳身边,问道:“你是不想问,朕既然知道了,为何不制止,反而默许甚至放纵这种行为?”

米梦裳抬起头,她稍稍回避皇上的注视,但并未偏离太多。“回皇上,是的。”

“你知道一个正四品官一年有多少俸禄吗?”朱常洛突然问。

“妾不知。”米梦裳其实是知道的,不然她这一个多月的会计主管就算是白干了。但这时候,“不知道”才是正确答案。

“二百八十八石。按每石粮食十二钱银子算,合二百一十六两。”朱常洛颔首道。

“所以王掌印的年俸只有二百一十六两银子?”米梦裳倒是没折过银子。

“王安是内臣,按祖制,宦官吃穿用度皆来自宫内,所以俸禄只有同级外官的一成。也就是二十一两九钱六分。”明代的俸制就是一笔纯粹的烂账,所以朱常洛只能估推个大概。

“才这点儿?”米梦裳惊讶道。

“这还是往顶格儿了在算。”朱常洛摇摇头。说道:“在粮价高的时候,全部发粮食或是用粮食直接折银子,才能拿到这个数。”

明代多数时候发的是实物俸禄,有时候发粮食,有时候发胡椒苏木这样的香料,但无论发什么,最后都要折算成大米。朝廷拥有折算率的绝对话语权,所以经常在里面做大文章。

比如成化十六年,户部将市价不过三四钱银子的粗布折成三十石大米。在当时,三十石大米至少值二十两银子。假如按照这种折算率完全以麻布当俸禄,那正四品官一年的俸禄不到十匹布,也就是三四两银子。俸禄贬值几十上百倍,这简直跟赖账没有任何区别。

朱常洛又问:“那你知道王安一年要至少要花掉多少钱吗?”

“妾不知。”这个她就真不知道了。

“至少一万两,虽然宦官的吃穿用度皆来自宫内,但仪仗、排场、打赏、人情往来这些事情都得要钱。”朱常洛开始在大殿里踱步,每说一点就掰出一根手指。这让米梦裳想起一個多月前皇上给她上课时的样子。“这中间的差额你觉得该怎么平?”

没等米梦裳回话,朱常洛继续说:“银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不会地里冒出来,所以想要平掉这笔账,王安只能拿下边儿的人送上来的钱。”

“去把门关上。”王安给跟上来的魏朝打手势,让他去把南书房的门关上。

“无论是骆思恭给的银子,还是崔文升给的银子,甚至是沈、韩爌、徐光启给的银子。王安都是呈报过的。”朱常洛看向王安,面露赞许的表情。“‘老祖宗’不是白叫的,光有帽子,没有银子,位子坐不稳。所以朕让他把钱留着。”

“奴婢无须私财,圣上之恩赏已足矣。”年过半百的王安几乎已经没了物欲,他现在最希望得到的东西,是一份堪望三宝太监之项背的荣誉。“主子每年赏给奴婢的整五千两净银,奴婢都不知道该怎么花呢。”王安轻笑一声。

王安幼年入宫,现年过半百,他的父母早已亡故,可以说,身为主子的皇帝几乎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已经完全进入“授业解惑”状态的朱常洛,没有察觉到王安那声轻笑里转瞬即逝的孤寂。他继续诲人不倦地问道:“王安这每年一万两银子还算是少得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今天这节临时加出来的课完全超出了米梦裳的认知范围:“妾不知,请皇上赐教。”

“王安在京供职,不需要准备进京述职的路费。王安没有上官,不需要为了升官而到处打点。”朱常洛下意识地用手推了推鼻梁的位置,但那里并没有架着眼镜。“也就是说,他不需要为了讨好谁而花钱。”

“皇上知之而纵容知之。那妾做这些还有什么用呢?”米梦裳抬起脑袋,用疲惫而落寞的语气问道。

“当然有用,因为朕要把这背后的东西彻底斩断。”朱常洛平淡的语气里透着决绝。

“背后的东西?”米梦裳隐约间有些明悟,但灵光尚未闪现。

朱常洛长叹一声。用问题代替答案:“你知道大明朝立国以来最廉、最直的官是谁吗?”

“海瑞,海刚峰。”海青天的大名天下皆知,米梦裳怎么可能不知道。

“海瑞除正俸、正给以外一文不拿。他生活节俭,种菜自给,穿布吃糙,为母亲做寿而买二斤肉都能成为当地的奇谈怪论,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供人消遣。”朱常洛言语稍顿,面有哀色。

“人生是有笔账要算的。收入等支出,那叫什么?”朱常洛突然看向魏朝,问道。

“回主子,这叫平账。”魏朝听得两股战战、满头大汗。

“对咯。收支相抵叫平账,结余叫遗产,亏损是债务。万历十五年十月,海青天魂归青天。海瑞没有儿子,所以他的好友王用汲代为主持丧事。到地方之后,王用汲却只见‘棺外萧条无余物,冷落灵前有菜根’。吏部侍郎啊!过世之后连丧葬费都凑不齐!这是朝廷、是大明的耻辱。”朱常洛面沉如冰。“清官、直臣不该是这样下场。”

“我大明的规矩要求读书人不仅要做官,还要做圣人。但朝堂上有几个海瑞?宦臣中有几个王安?”朱常洛将王安与海瑞并立同论,这让王安感到莫大的荣耀。他直了直腰杆子,老脸上满是红光。

“正七品县令每年八十石俸禄,合六十两银。十年不吃不喝也才堪堪六百两银子。而孝敬上司、迎来送往、考满朝觐,十年下来至少要花掉上千两银子。且不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但十年寒窗之后一个体面的日子要吧?平不了这个账,当官的手上又有权,那要怎么办?”朱常洛看着米梦裳的眼睛。

“贪污。”米梦裳咽了一口唾沫,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折色火耗,淋尖踢斛,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环视自己以外的三人,说出惊人之语:“是祖制逼官为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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