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从这时候觉察到不对,但真正催促着他要来找国公府的,恰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觉出此人有诈,却不知他背后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人再来邀我吃酒,能推的,我便推了,也有推不过的时候,不敢教他看出来,只好去过一两次。”
先前把他认作知己的时候,李相公万事不觉,等到看出马脚,恨不得离此人远远的。卜真再劝酒时,他不敢喝也不敢不喝,只能吃下一杯,便借着袖子吐掉一半,装得酩酊大醉睡在那里,让他想要套话也没法子。
这醉酒半是假装半是真醉,脑子一阵清醒一阵模糊,他听着卜真在旁边摇了半日,也摇不起来,只是肚里暗笑。
卜真白垫了酒钱,到底半点消息没问出来,挑唆似乎也没了用处,不禁咒骂一声:“直娘贼,千刀万锤的酸秀才,白花了老子这么多钱,惹得爷爷我兴起,一刀结果了就是!”
要在话本上,这些话李相公还能赞一句天真鲁直,但他话里的怨气和杀意,让李相公冷汗涔涔,他便借着酒意,装作翻身要吐的样子,微微一偏头,眼睛眯成一条线。
烛台的光,倾倒的酒杯,一切都是飘忽不定,同样在微暗和明亮之间的,还有卜真这张阴鹜的脸,扭曲到他不认识的形状,卜真带着嗜血的笑意,正掂着一把刀。
说到此处的时候,他一下子绷紧了身子,牙齿轻颤,整个人都止不住打抖。
阿窈和杨岑能够再清晰不过地,看出李相公那时的恐惧。
这把刀在一瞬间逼退了他所有的酒意,让他不可抑制地睁大了眼睛,在连眨眼都不及的时候,卜真如同整容换貌一般,变成了他熟悉的样子,关切,忧虑。
待他装得醉意朦胧半坐半靠时,依旧是饭菜满桌,烛光融融,卜真吆喝着让人上醒酒汤,煮滚烫的新茶来,这把刀就大剌剌放在一边,好似一个普通玩器一般。
卜真似乎停止了试探,李相公僵硬着,演完这出醉酒而归的戏码,直到踏进家门的时候,才手脚软成一滩泥,几乎不能动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初六,”李相公看着杨岑,两眼空洞,完全抛却了平时儒雅的风范——他还尚未从这一幕中回神。
初六距今已经四天了。
这之后,李相公再也没有接到过卜真邀请他去酒会的帖子。
“不瞒大爷,我那时尚不知道,这人是冲着谁来的,”李相公喃喃道:“若是我,一介书生身无长物,有什么值得人惦记,若是国公府,我一普通清客,为何选得我来”
他每天便有了梦魇,梦里这把刀从未留情,一次次扎下来,都是心口,便是瑟缩着,努力往后顶着,也不能躲避这慑人的凉意。
“此事,我自会查明,”杨岑眼下也笑不出来了,他也头一遭碰见这样的事。
“奶奶,小斑和箬叶都到了年纪,家里人来求,想要放出去定亲呢!”
前些日子,一个府里都闲得八步不迈,这会儿,恨不得一天拆出来十三个时辰。
杨大老爷让派出来的小厮拖回来,正在不悦,听了卜真的事,吓得连脚都站不住了,先前还有个老太爷靠着,这会儿竟没人能指望,杨岑实在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事情查着,日子却不能不过,下月就是杨大老爷五十岁的大寿,出孝以后第一次过生日,又是个整数,自然要大办。崔氏整日家忙得脚不沾地,又抓了阿窈去,不指望她帮忙,却要让她学学如何办这样的大宴。
阿窈回来时,已经饿得两眼昏花,听疏雨跟她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细细问:“他俩多大了?定的是谁家?”。
她身边的人除了秀禾,都是崔氏拨到院子里面的,能贴身伺候的也就是疏雨和秀禾。但即便年轻,她也知道婚假是女子一生大事,怕父母胡乱定了亲,误了终身。
疏雨笑道:“哪有这么快——她俩快十九了,得定了信儿放出去才敢说亲呢!”
阿窈踢掉绣鞋,一翻身扑到在床上,埋在被子里,把声音闷在里面:“既出去,让他们都带了体己走,从库房里头找点东西,算是我和大爷的心意。”
她又歪过头来,头发揉乱了,全散下来,别有一种天真的娇媚:“疏雨姐姐,你帮我记一下,回头等他们定了亲,去打听打听,看看家里头怎么样。”
疏雨无奈摇摇头,噗嗤一笑:“奶奶人不大,操得心真多,我回头必记到本子上,等着提醒奶奶。只是她们俩出去,留出两个缺儿,给谁呢?”
崔氏一共才留了这几个,去了两个二等的,自然是拿三等的来补。阿窈无意破坏规矩,便道:“把下面的都提上来就是了。”
疏雨心中欢喜,笑道:“多谢奶奶,我这就跟梅绿和梅缃说去。这俩丫头只怕要欢喜疯了。”
梅缃年纪还小,本是没这么快提的,听了这话,还不信自己的耳朵,一连求着疏雨说了好几回,才抱住她疯笑:“好姐姐,你快掐我一把,看看真不真。”
疏雨本来年纪愈大,稳重许多,听了这话,也不由跟着她笑,回头看梅绿也不说话,只是噙着笑呆呆痴痴得,倒像是进梦里一般,却把疏雨吓一跳,挣了梅缃,拍了她一下:“你这是怎么了?”
梅绿这才回神,看着疏雨不知想到些什么,脸上透出微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