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为什么我去马德里做客,也是轮到我,这不公平。&rdo;
再说下去,荷西一定暴跳如雷,我塞住了自己的嘴,不再给自己无理取闹下去。
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这一切都要有爱才有力量去做出来,我在婆婆面前做的,都不够爱的条件,只是符合了礼教的传统,所以内心才如此不耐吧!&ldo;我甚至连你也不爱。&rdo;我生硬的对他说,语气陌生得自己都不认识了。
&ldo;其实,是她们不够爱我。&rdo;喃喃自语,没有人答话,去摇摇荷西,他已经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翻身去睡,不能再想,明天还有明天的日子要担当。
一个月过去了,公公来信请婆婆回家,姐夫要上班。他们决定回去的时候,我突然好似再也做不动了似的要瘫了下来。人的意志真是件奇怪的东西,如果婆婆跟我住一辈子,我大概也是撑得下去的啊!
最后的一夜,我们喝着香槟闲话着家常,谈了很多西班牙内战的事情,然后替婆婆理行李,再找出一些台湾玉来给二姐。只有荷西的失业和房子,是谁也不敢涉及的话题,好似谁问了,这包袱就要谁接了去似的沉重。
在机场,我将一朵兰花别在婆婆胸前,她抱住了荷西,像要永别似的亲个不住,样子好似眼泪快要流下来,我只等她讲一句:&ldo;儿啊!你们没有职业,跟我回家去吧!马德里家里容得下你们啊!&rdo;
但是,她没有说,她甚而连一句职业前途的话都没有提,只是抱着孩子。
我上去拥别她,婆婆说:&ldo;孩子,这次来,没有时间跟你相处,你太忙了,下次再来希望不要这么忙了。&rdo;&ldo;我知道,谢谢母亲来看我们。&rdo;我替她理理衣襟上的花。&ldo;好,孩子们,说再见,我们走了。&rdo;二姐弯身叫着孩子们。
&ldo;舅舅再见!舅妈再见!&rdo;
&ldo;再见!&rdo;大人们再拥抱一次,提着大包小包进入机坪。
荷西与我对看了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彼此拉着手走向停车场。
&ldo;三毛,你好久没有写信回台湾了吧?&rdo;
&ldo;这就回去写,你替我大扫除怎么样?&rdo;我的笑声突然清脆高昂起来。
这种家庭生活,它的基石建筑在哪里?
我不愿去想它,明天醒来会在自己软软的床上,可以吃生力面,可以不做蛋糕,可以不再微笑,也可以尽情大笑,我没有什么要来深究的理由了。
塑料儿童
荷西与我自从结婚以来,便不再谈情说爱了,许多人讲‐‐结婚是恋爱的坟墓‐‐我们十分同意这句话。
一旦进入了这个坟墓,不但不必在冬夜里淋着雪雨无处可去,也不必如小说上所形容的刻骨铭心的为着爱情痛苦万分。当然,也更不用过分注意自己的外观是否可人,谈吐是否优雅,约会太早到或太迟到,也不再计较对方哪一天说了几次‐‐我爱你。
总之,恋爱期间种种无法形容的麻烦,经过了结婚的葬礼之后,都十分自然的消失了。
当然,我实在有些言过其实,以我的个性,如果恋爱真有上面所说的那么辛苦,想来走不到坟场就来个大转弯了。
婚后的荷西,经常对我说的,都是比世界上任何一本&ldo;对话录&rdo;都还要简单百倍的。
我们甚而不常说话,只做做&ldo;是非&rdo;&ldo;选择&rdo;题目,日子就圆满的过下来了。
&ldo;今天去了银行吗?&rdo;&ldo;是。&rdo;
&ldo;保险费付了吗?&rdo;&ldo;还没。&rdo;
&ldo;那件蓝衬衫是不是再穿一天?&rdo;
&ldo;是。&rdo;
&ldo;明天你约了人回来吃饭?&rdo;
&ldo;没有。&rdo;
&ldo;汽车的机油换了吗?&rdo;
&ldo;换了。&rdo;
乍一听上去,这对夫妇一定是发生婚姻的危机了,没有情趣的对话怎不令一个个渴望着爱情的心就此枯死掉?事实上,我们跟这世界上任何一对夫妇的生活没有两样,日子亦是平凡的在过下去,没有什么不幸福的事,也谈不上什么特别幸福的事。
其实上面说的完全是不必要的废话。
在这个家里,要使我的先生荷西说话或不说话,开关完全悄悄的握在我的手里。他有两个不能触到的秘密,亦是使他激动喜乐的泉源,这事说穿了还是十分普通的。
&ldo;荷西,你们服兵役时,也是一天吃三顿吗?&rdo;
只要用这么奇怪的一句问话,那人就上钩了。姜太公笑咪咪的坐在床边,看这条上当的鱼,突然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立正,稍息,敬礼,吹号,神情恍惚,眼睛发绿。军营中的回忆使一个普通的丈夫突然在太太面前吹成了英雄好汉,这光辉的时刻永远不会退去,除非做太太的听得太辛苦了,大喝一声‐‐&ldo;好啦!&rdo;这才悠然而止。
如果下次又想逗他忘形的说话,只要平平常常的再问一次‐‐&ldo;荷西,你们服兵役时,是不是吃三顿饭?&rdo;‐‐这人又会不知不觉的跌进这个陷阱里去,一说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