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依旧举烛与他坦然相对。高旸道:&ldo;香就要燃尽了。&rdo;说罢接过我手中的烛台,与我并肩上前,重新燃香而拜。众随从都上前来,环绕在我们身后,团团拜过。高旸将烛台塞回我的手中,默然凝视片刻,转身接过漆黑的斗篷,掩住雪白的哀思,再一次撕开幽蓝的星光,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待马蹄声消失殆尽,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将袖中的短铳往糙地上一抛。我只觉浑身酸软,倚着绿萼方才站定。众人纷纷围了上来。小钱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地叩头不止:&ldo;奴婢多谢君侯救命之恩。&rdo;众人都喜极而泣。
我连忙扶他起来:&ldo;从前在宫里,我人微言轻,实是无力庇护你们。今日,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不让信王将你带走。&rdo;小钱只是跪着不肯起来。
绿萼流着眼泪笑道:&ldo;你再不起来,姑娘就得在这里过夜了。&rdo;
小钱这才抹着眼泪站起身来。绿萼忙带领众人收拾物事装车。小钱劫后余生,仍是不免担忧:&ldo;难道信王这便相信了君侯么?&rdo;
我叹道:&ldo;不是相信我,而是&lso;虎狼当路,不治狐狸。先除大害,小害自已&rso;[91]。曹氏虽倒,登基却并非全然无望。如今对信王来说,昌王才是大害。&rdo;
小钱道:&ldo;可今夜这一闹,君侯已然和信王撕破脸,今后该如何是好?&rdo;
我笑道:&ldo;不算撕破脸。信王若真想杀我,株连便是了,何苦还亲自来问一遭?&rdo;说着仰头望着树冠之间支离破碎的星空,含一丝向往道,&ldo;真的要死也没什么,下去向太宗与先帝请罪,不是也很好么?&rdo;
天刚亮,我便回府了。府中一如常日,洒扫的洒扫,摆膳的摆膳。绿萼扶我在饭桌旁坐了,一面吩咐丫头端水上来。晨光满室,小丫头们脸上的倦意被照得透亮。整个侯府都沉浸在慵懒的气氛中,与过去那些平常的早晨并无不同。
小钱一回府便四处视察了一番,这才回到我身边,笑嘻嘻道:&ldo;信王得知君侯回府,竟然没来府里问一问。若来问了,恐怕就知道君侯这些日子都在府中居住了。&rdo;
我亦觉庆幸,不觉停了箸:&ldo;信王一心只想拷问我身边的亲信,他本不是精细之人,没来问也平常。若是信王妃或是顺阳郡主,那便不一样了。&rdo;
小钱笑道:&ldo;照这样看,信王妃竟是不知道君侯已然回城,莫非他夫妇二人之间……&rdo;
我笑道:&ldo;信王夫妇同甘共苦,情比金坚。别胡乱猜。&rdo;
小钱笑道:&ldo;君侯教训得是。君侯昨夜受惊了,今日且好好歇息一日。&rdo;
我笑道:&ldo;趁这会儿还能走动,当进宫向太后请安谢罪才是。&rdo;说罢将擦了手的巾子往桌上轻轻一抛,起身叹道,&ldo;等迟些,待信王回过味来,将我软禁在府中,那就哪里都去不了了。&rdo;
小钱会意道:&ldo;是该拜见太后了。还有婉太妃,还不知怎样巴望着君侯进宫呢。&rdo;我转头见他还穿着昨晚的青布衣裳,鞋上沾着薄薄一层湿土,便道:&ldo;换身干净衣裳随我入宫。从今日起,你与银杏、绿萼都要不离左右才好。&rdo;
离宫不过十来日,皇城便易主了。众所周知,芸儿曾为高曜受酷刑折磨,方才成为先帝朝唯一得了册封的妃嫔,封号为&ldo;贞&rdo;。这个&ldo;贞&rdo;字因着柔桑的欺骗与y乱显得越发可贵,加之芸儿是皇帝高朏的生母,虽尚未册封,在臣民的心中,俨然已是大昭真正的皇太后。
因兄弟朱云弑君,我换上素衣,脱簪徒跣,于朱雀门外伏待太后降罪。赤裸的脚背贴在又湿又硬的青砖地上,被风吹得冰冷。朱雀门外,左为御史台,右是景灵宫,笔直而宽阔的朱雀门大街自西向东横贯汴城,连接东西二城门。虽然百官下朝的时辰已过,周遭仍是人来人往。宫墙下还有三三两两的车马,各府的仆从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众人向我指指点点,议论不绝。
忽听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我身侧冷笑道:&ldo;什么女帝师、女郡侯!分明是弑君的反贼!&rdo;话音刚落,忽觉肩头衣衫一动,稍稍侧头,却是一口浓痰唾在肩头。我不加理会,依旧以额贴地。小钱等人早已得了我的嘱咐,虽是愤怒委屈,依然伏地不动。
一个熟悉的声音道:&ldo;子睿!此处乃是通衢,再生气,也该忍耐些。&rdo;却是杜娇。
子睿道:&ldo;老师忍得,子睿却忍不得!自古女宠乱国,先帝便是信了这等妖女‐‐&rdo;
杜娇喝断:&ldo;子睿!&rdo;
子睿切齿道:&ldo;学生失言。&rdo;
杜娇拂袖先行:&ldo;走吧。&rdo;师生二人走出数步,只听杜娇又道,&ldo;既是祸国妖女,子睿又何必与她费精神?子睿难道不知?朱氏出自庶人高氏的府中,高氏既是弑君主谋……子睿还是小心为妙。&rdo;说罢,两人各坐官轿,向南而去。
不一时,小简走了出来,道:&ldo;太后召见新平亭侯朱氏。&rdo;我谢了恩,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拿帕子轻轻拂去肩头的痰渍。小简道:&ldo;请君侯先更衣。&rdo;于是我在内宫值房换了一身淡水绿的宫装,又用湿巾擦净额头上的灰渍,这才往章华宫去。
一进正殿,我便垂头急趋,匍匐在地,拖长了哭腔道:&ldo;舍弟朱云弑君犯上,罪无可逭。赖太后仁慈睿哲、沉审明辨,恩赦微臣一家性命,微臣感恩不尽。&rdo;
芸儿的声音平静如水:&ldo;朱大人请起。本宫久居深宫,懂得什么&lso;沉审明辨&rso;?实赖信王与诸位大臣,方能绳拿真凶,又不至牵累素日有功之人。如此宽猛相宜,实是社稷之幸。&rdo;说罢命薛景珍将我扶起来。我谢了恩,方才起身。
只见芸儿一身牙白凤纹广袖曳地长衣,发间一对素银嵌珠簪子,眸中的泪光比珠光还要闪亮,眼底尽是感激之意。当初芸儿派薛景珍传出高曜驾崩的消息,大理寺一公审,她自然也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瞟了一眼柱下站着的一个年轻内监,缓缓道:&ldo;朱大人别忘了多谢信王才是。&rdo;
我感激涕零:&ldo;是。谢太后。&rdo;
芸儿覆面的白纱已不知不觉多了两道泪痕,她的声音却毫无破绽:&ldo;退下吧,去瞧瞧婉太妃。&rdo;
我躬身退了两步:&ldo;是。微臣告退。&rdo;
退出正殿,却是小简自带了两个心腹送我出来。见周遭无人,这才轻声道:&ldo;施大人和董大人公审朱云之事,太后已猜到是君侯所为。只是太后身边有好些信王的人,说话实在不便。大人有什么话,对奴婢说也是一样的。&rdo;
我微微叹息:&ldo;我知道。我有一事,一直想请教简公公。先帝驾崩,宫禁森严,太后身边的薛公公究竟是如何将消息传递出来的?&rdo;
小简叹道:&ldo;君侯心思缜密。此事说来实是万幸。先帝驾崩,本来宫里是只准进不准出的。小薛谎称给一贵人送人参吊命,然而那玄武门的小校已翻出太后给君侯的信物,小薛急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被当贼拿了,不但见不到君侯,还会连累太后。不想那小校竟放薛公公出去了,又亲自候着小薛回宫,这才没有惊动人。&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