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少爷,舅少爷!昨晚辛苦了,今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接着他拉着尤瑜的手,告诉尤瑜,“你姐姐游乡串户卖豆腐去了,你姐夫下田耕作未回来,现在,家里就是我们的天下。舅少爷,你看怎么玩?”这位亲家爷原是私塾的教书先生。从前,山冲里没有学校,山里人有钱的不多,上学读书的少,每年他教那么七八、上十个娃娃,能勉强糊口度日。不过,他自己读私塾,没有读完《论语》,教娃娃主要教《三字经》,教《论语》,只能教第一章:《学而第一》;要是第二章:《为政第二》,中间有好些字,他就不认识。近年来,山村里办起了小学,国文课本里没有《三字经》,又加了《算术》、《自然》两门课,还要教什么体育、唱歌,这些对他来说,那是石竹子吹火,一窍不通。他就只好回家去跟牛屁股,烤糠壳火了。好在他家还有几亩田,儿子能辛勤耕作,儿媳妇经营豆腐生意也能赚钱,不愁吃穿。他又曾熟读《三国演义》、《西游记》,讲赵子龙救主、说孙悟空大闹天宫,如数家珍,孩子们非常喜爱他,尤瑜也一样。不过,昨晚尤瑜憋了一肚子窝囊气,今天,他最想知道的,不是赵子龙和孙悟空,他第一要问清楚的是,昨天他爸爸走路为什么那样急?为什么走过长巷子,要高举四个火把,不许他说话?尤瑜一想起昨天爸爸对他的严厉的态度,就很生气。他一边穿衣,一边没好声气地问:
“亲家爷,我爸怎么还不起床?他不是说今天要早点回去么?他昨天那么急打鼓,狠敲锣,恨不得一口吃掉我,今天怎么连破锣也不敲,太阳当顶还睡大觉?”
“你爸他天不亮就起程了,恐怕这时快到家里了。怎么像你,太阳晒泡了屁股上的皮,还赖着不起床?”亲家爷连连翘起山羊胡子,笑着说,“你爸昨天如果不急打鼓,只怕你永远也别想从长巷子走出来!舅少爷,你知道这长巷子是个什么地方吗?”
“长巷子不就是很长吗?它只能吓那些胆小鬼,我才不怕呢?”
“你不怕?我说出来,只怕会吓掉你的三魂七魄呢。这长巷子是昆阳到后山县一条唯一的通道,不经这里,鸟也飞不过去。它,三里长多,至于那里的情状,你已见识过,我就不多说。”亲家爷率性在梳妆台前坐下,像他平日讲三国故事那样,有板有眼慢慢说,“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强盗出没的地方。蒙面的或者用墨抹面的强盗,藏匿在巷子两边的树丛后面,窥视过往行人,见到衣冠华丽、囊橐充盈的,他们就跳进巷子,横刀夺人性命,将钱物洗劫一空。若遇女眷,先奸后杀。或是仇杀的,将尸体吊在树柯上,这些尸体,或张目伸舌,或血肉模糊,或缺胳膊缺腿,真是惨不忍睹啊。最可怕的要算民国十六年,后山这个山旮旯里居然也来了,他们鼓动农民打土豪,分田地。一转眼gd来镇压,把抓到的,闹事的农民,甚至没有闹事、他们认为是闹事的饥民,都押到这里,先用枪打,子弹不够,就砍头。堆积的尸首堵塞了巷子,殷红的鲜血像河水往外流。土豪劣绅还将他们最痛恨的农民,开肠剖肚,一排排挂在树上,肠子肚子一串串吊到地上。空中老鹰盘旋,树上老鸹惨叫,苍蝇嗡嗡争血,蛆虫滚滚食肉,野狗拖着肝肠四处走,恶臭像浓雾弥漫着大山。过了好几个月,一些胆子大的好心人,拼着一死,才在巷子后面挖了个大坑,把那些没有人收尸的枯骨,用挑牛屎的箢箕,一担担挑到坑里,草草掩埋掉。二十多年啦,可今天还能在巷子里找到人骨头!从此,这里就经常闹鬼,你要是一个人闯进长巷子,就有成群的厉鬼鼓眼、伸舌、奋爪,要砍你的头,要喝你的血,要吃你的肉,要啃你的骨头。就是大白天,你也别想活着走出来。此后,再也没有谁敢独闯长巷子,单日无人走,双日大伙结伴行。昨天是单日,为了救你的小命,你爸急得没办法,才不顾一切后果,夜闯长巷子。今天逢双日,他到山下后,与人结伴,回家一定很顺畅。至于晚上火把要举高些,那是因为火把拿得低,恶鬼就能把它捏没。你爸爸和你一共举起四个火把,恶鬼即使捏没了其中一个,也还有三个,你们就凭借手中火把多,才闯过了鬼门关。你爸爸居然能想出这么个好办法,真是诸葛亮,神机妙算的诸葛亮!”
说到后面,亲家爷脸上收敛了永久的笑容,眼眶里噙着悲悯的泪水,喉咙里像梗塞着异物,再也说不下去了。尤瑜听着听着,就像突然倒悬在半空中,一根根神经紧绷,一阵阵心头缩紧,双腿不停地战栗,全身好像浸在冰水里。可是他生性好强,只想充英雄,不想当狗熊,特别不想在喜欢戳人脊梁的亲家爷面前出洋相。他就打肿脸来充胖子,翘起舌根说大话:
“亲家爷,这,这,刀枪杀人挡不住,可这恶鬼遇上英雄,它就矮三分。明天是单日,熟门熟路,我就要独自去会会它们,我要命令它们敞开鬼门关。”
亲家爷说这话时,尤瑜心里早恐惧万分,不想再听下去,可是他却故意充好汉,大步往门外走。山羊胡子以为他这真要去长巷子,心里急得冒了烟。早晨亲家回家时,还特意嘱托他,要像看牛一样盯着他儿子,要是儿子不听话,就把他关进谷仓里。他知道尤瑜常常任性胡为,什么事都干得出,出了差错,不好向亲家交代。但既然是亲戚,就不能霸蛮把他关进谷仓里,情急之中,他想出了个缓兵计。他慌慌张张拉住尤瑜,急急忙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