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胆见成大山这样袒护洪鹢,禁不住心里怒火中烧。他十分气愤地说:
“成县长,他是,右派分子,你对他爱护备至,你这个县长,究竟是怎么当的?我劝你不要坐歪屁股,与共穿一条连裆裤!”说着,他把成大山猛力拉开,又要将洪益吊起来。
“他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成大山又一把推开梁大胆,像一座大山稳稳地横在他们的中间。极其愤怒地说,“没有证据,胡乱用大刑,就会造成冤案,逼死好人。特别是逼死像洪老这样的曾为革命出生入死的老前辈,你有几个脑袋,能负起这个责任?”
“成县长,当年目击者的检举,洪鹢私藏的绿地白梅花旗袍,还有你自己提供的证明,难道这些都不是证据?铁证如山,不容抵赖!成蛮子,识相点,快给我闪开,别妨碍我执法!”梁大胆本来是条犟牛,发起疯来高山大河也挡不住,他怎么会被蛮子县长几声牛吼吓唬住,“成蛮子,你左封他个好人,右宠他革命老前辈,你,你的证据又在哪里?我告诉你,你别要因为他曾救过你的小命,就假公济私,包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右派、穷凶极恶的!我明白地告诉你,你一个小小的县长,担不起这个责任!”
成大山一时被梁大胆汹汹气势唬住了,愣愣地站着,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此刻梁大胆更来了劲,忘无所以地出怨气:
“成蛮子,没有证据,信口开河,你,你要小心头上的乌纱帽!你走,你走!别妨碍我审理案子。我也是钻过枪眼、能在炮弹爆炸声里睡大觉的人。别横眉瞪眼作牛叫!”说着又想把成大山拉开,可成大山像座大山,丝纹没拉动。
“谁说我没证据?这白梅花旗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他用这件白梅花旗袍作掩护,冒着生命危险,从gd的虎口里,救出我这个素不相识的穷苦人。临行,又送给衣帽眼眼镜皮鞋,才使我能顺顺当当地脱逃。他是为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人民,为了革命,而是为了gd?这样的好人,怎么会是?”成大山就像自己受到极大的冤枉,极力为他辩护。他急得满头大汗,颈上的豆角筋条条凸出,无比激动地说,“我只有一条小命,不过,我知恩图报,现在,我就用这条小命来抵洪老师一命,应该说是可以的。”他表情严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绸包包,抓住红绸幅子的一个角一抖,那金光闪烁的物件,在桌上撒了一片。全是他十年来在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中荣获的军功章,其中就有解放战争中的最高荣誉勋章——一级战斗英雄勋章,和朝鲜人民民主共和国颁发的共和国勋章。还有一颗县政府的大印。“梁大胆,你看这些够不够?不够,就再搭上我这条不值钱的命!梁大胆,现在,你就将我吊边猪吧!”说着,就把一双手伸出来。
解放这些年来,一提到阶级敌人,就像碰上了臭狗屎,谁都绕道走,梁大胆从来没有见到过成大山这样的人。为了救一个对自己有恩的,居然把自己的前程、荣誉、身家性命全搭上。他又觉得成蛮子肝胆侠义,知恩图报,确实是条好汉,他的心灵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但随即他又想到,成大山用他的荣誉、地位、权力来压他,逼他就范,分明不把他看在眼里,他不能咽下这口气。何况对仁慈,那是领导说的,那是农夫对冬天冻僵的蛇的怜悯,对革命极端的不负责任,那是对人民的极大的犯罪。眼前怎么对待洪鹢,是个能不能站稳阶级立场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他一个县长,怎么能这样感情用事?于是,他就把自己沤的一肚子气全宣泄出来:
“成县长,原来你是个敌我不分、是非不明、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小人!你这种人怎么能当县长?我老实告诉你,我不是糯米坨,也不是砧板上的肉,可以任人搓圆搓扁,任意让人宰割。你大,你当县长,高高在上;我小,普通一兵,地上的蚂蚁。可是,公安部门垂直领导,独立办案,莫说你是县长,就是专员省长,也无权干预。大炮难打死蚊子,狮子抓不住蚂蚁。你胡搅蛮缠,大叫大闹,又有什么用?只要老子坚持原则,你就是猪八戒遇上了孙悟空,永远占不了上风。”他一边摆着手,一边很不耐烦的说,“去去去!别耽误我破案是宝贵时间。”
由于成大山功勋高,到昆阳工作后,就是书记专员,都对他礼让三分。没想到梁大胆,居然这样大胆,不给他丝毫面子。他气得面色变青,颈上的青筋条条凸出。他知道梁大胆说的是公安部门的工作原则,他无权干涉。不过他也清醒认识到,目下不当机立断,保护洪老师,任梁大胆这蛮子来宰割,那么,那么,不出天,洪老师就非死即残。怎么办呢?难道真的是自己黔驴技穷,事情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当年洪老师能冒着极大的危险救他,今天他怎么能看到他受折磨,甚至有生命危险,而置之不顾呢?梁大胆赶他,他没有走。他弯下腰,流着泪,痴痴地望着洪老师色如死灰的脸。心里像沸腾的水在翻滚。他嘴唇颤动着,想说什么但终于说不出来。洪老师见他这般痛苦,便苦笑着安慰他:
“成县长啊!我能遇上你这个交情不深的生死交,我也不枉到这世上走一遭。你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不成乃是天意,你也不必苦苦自责。我一生光明磊落,我想如果我的命不该绝,老梁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党的阳光一定会照彻我周身的。办事需实事求是,需凭理智;不能靠眼泪,凭感情用事。你可不能为了我,贻误了党的工作,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洪鹢实在油尽灯枯,力竭精疲,他奋力悠着口中如游丝般的气息,说出这几句话。说完,就倚着书桌,垂头伸颈长舒气。见到他这般光景,成大山痛心地感到,他真像一支风中光焰摇曳的残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