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级对洪鹢的新的处分决定批复下来后,大概在农历十一月初的一个淅淅漓漓的雨天,洪鹢走上了流放的路。前面走着拿着大棒的沙冬发,后面紧跟着夹着公文包的胡结巴,中间一步一滑地走着弓背肩挑简单行李的洪文舟,比起解的“苏三”来,少一副枷,多一肩行李挑子,处境不相伯仲。不过,李健人毕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如今又升了书记校长,是很懂得些礼貌的。洪鹢离校时,他还特地送了一程。并且殷殷嘱咐押送他的胡洁和沙冬瓜,天下着雨,泥湿路滑,要好生照顾老师,千万不能丝毫懈怠。他又转过身来,貌似无限关切地对洪鹢说:
“老师,您不是最喜欢陶渊明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么?这个这个,今天总算能如愿以偿了。是嘛!我还特地将陶渊明和王维的诗集,放在您的行李卷里,这个,在这种富有诗情画意的环境里,读读他们的佳句,嗯,那应该别有一番情趣。这个,学生有些事还得去忙,恕不远送,恕不远送。”说完,折腰拱手,虔诚之至,简直像最孝顺的儿子,在送出殡的老父。
听着李健人那些从茅坑里窜出来的臭不堪闻的屎渣子话,洪鹢的心在滴着血。他几十年从事教育,一心“滋兰”“树蕙”,尽管他“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可还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甚而至于达到“兰芷变而不芳”,“荃蕙又化而为茅”的地步!他这一生,没有成功的辉煌,只有失败的记录,他还有什么可说呢?不过,他却咽不下这口气,他还是不失学者、教授的身份,以教育学生的口吻说:
“健人啊!你错了。我不喜欢王维、陶陶渊明,我倒喜欢贾谊。他说:‘鸾鸟凤凰,日已远兮;乌鹊燕雀,巢坛堂兮。’‘路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驭,芳不得薄兮。’这些话说透了古今的至理,你要牢牢记住。亘古以来,大千世界,鸾凰乌雀,确实难辨啊!老夫此生已矣,是鸾凰,还是乌雀,我身后定会有人评说。至于你啊,日才中天,路还长着呢。作鸾凰?还是作乌雀?你还有一个广阔的可以选择的空间。我切望你不要‘腥臊并驭’,使‘芳不得薄’啊!健人啊!望你三思,望你珍重!”
洪老师还是像与老朋友一样,与他拱手揖别。说完,便转过身来,昂首阔步向前走,全然不像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秋风瑟瑟,秋雨淅淅,望着他那矫健的步履,不禁令人想起古代易水河岸上车盖如飞的永不掉头的荆轲。……
洪老师走了一程,风停了,雨住了。他仰观天空,乱云飞度,展望前方,泥泞塞途。而且这路呀,愈远愈窄,最终消失。这条路,他走了四十多年,儿提时,有佣工接送;少年时,两腿奔跑;青年时,来去骑马;壮年期,远离故乡,路上无他的踪影;老迈时,在昆师工作,轿子迎送;解放后,宅院赠给乡政府办学,他几乎没有回去过。从前,他养尊处优,每读《悯农》时,常叹自己不知稼穑之艰难;现在肩挑着行李走在这油滑的泥路上,才真正读懂了《行路难》:每个人一生要走的路,不只常有渡河“冰塞川”、登山“雪暗天”、前途“多歧路”的困境,而且有时无路可走,怪不得阮籍要穷途痛哭呀!李太白觉知行路难时,尚处盛壮之年,故而自信“长风破浪会有时”,可如今以垂暮病弱之躯,自己哪里还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时机。杜少陵哀叹“老病有孤舟”,可他如今他寸土无有,片瓦不存,也无孤舟,将要被抛到湖滨野地里,简直不如一条被打断脊梁的流浪狗。念及此,他不禁潸潸泪下。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16卧牛棚感悟人生,报大恩义无返顾2
但随即他又想到,当年屈子黜放江南,思念故土,终日吟哦“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今日的丁玲、艾青,流徙漠北,在朔风呼号的寒夜僵卧长愁时,深忆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家乡的胜景,也该与屈子一样,“魂一夕而九逝”,多么可悲啊。而自己竟能落叶归根,回归桑梓,遭际远胜丁玲、艾青百倍,岂不是不幸中的一件幸事?在故里,龙一般蜿蜒的长堤,碧波荡漾的湖水,柔条飘拂的柳林,姹紫嫣红的荷花,这一切的一切,他那么熟悉;唱着渔歌撒网的壮实渔夫,鸡啄米般插秧的花季少女,湖滨放牛、割草的淳朴老汉,那一张张憨厚的面孔,又多么亲切!他想快点赶回去,去欣赏那久违的湖光,去迎接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可是没趺的稀泥,胶住了他的双脚,他怎么也走不动。走在他前面已离他老远的傻冬瓜,回过头,又一次瓮声瓮气地斥责他:
“洪老倌子,你这头瘟猪,一寸一寸往前移!照这样走下去,半夜都走不到。”说着,他晃了晃手中的木棍,用威胁的口气说,“哼,你以为你还是什么教授,我会用轿子来抬你。我老实告诉你,你不快点走,我就用木棍来赶你!”
听了傻冬瓜的斥责与威胁,洪老师心头禁不住滴鲜血。他过去对傻冬瓜的帮助还少吗?如今他都这样对他,那么,迎面而来的父老乡亲,除了怒目,怎么还会有笑颜?在阶级斗争激烈紧张的今天,等待他的即使不是拳脚的刀光剑影,也该是咒语的狂轰滥炸,他的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老马识途”,不会走错路,没想到自己老了,竟患上了幼稚病,步步走错,自己真是远不如畜牲。看来李健人说的没有错,土改中,由于他有张博校长的庇护,没有回乡接受群众斗争的那一课,今天得扎扎实实地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