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目远方,天边有只苍鹰凌空展翅翱翔,是那么舒徐自在,是那么自信、安详。他不禁想起了苏东坡的佳句:“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来。他深恨自己在“忘却营营”、把握“此生”等诸方面,远不如鹰。他悔恨自己当年没有一头扎进革命斗争的旋涡,像王琴,像长风,生做人杰,死为鬼雄。像熊熊燃烧的烈火,色彩明艳;像高高飘扬的旗帜,万人赏鉴。谁也能辨明忠奸,谁也改变不了颜色。可自己过去忠心革命,却长期与周旋,貌似骑墙。山岚四起,晴日云掩;炉火深煨,只能冒烟。如今暗紫夺朱,黑白难分,即使他有百口,也终是非莫辨。而自己早已“白了少年头”,当然只能“空悲切”了。想到此处他不禁又泫然泪下。
他失神地逆着风雨伫立良久。头发湿了,前襟透了,奇寒似锥,啃骨钻心。他便戚戚地转回茅屋,僵卧于床,拥上被褥,可仍然齿叩心颤。他仰观屋顶,百孔洞天,环顾四壁,通风透亮。那小窗上糊的报纸已经被风鼓破,沙沙刷刷地荡着,像在哭泣,像在悲诉。隔着茅蜡烛编织而成的间壁,那边原是牛栏,成堆的牛屎仍在,屎尿的腥臊扑鼻。他身子像冻僵的蛇,可心里却掀起排空的浪。
他想,屈子放逐江南,行吟泽畔,尚有渔父叩问;东坡谪官,流寓儋洲,日有荔枝可啖。而自己被抛在这湖滨野地,惟有北风可餐。自己年已老迈,又值严冬,以衰朽之躯,而践雨雪之地,处于如此窳陋破败的茅舍,承受凄风苦雨的这般摧残,度日如年,何以卒岁?于今以死明志,尚不失为良策。但既而他又自嘲,以死明志,别人会说是畏罪自杀,志又怎么能明?刚才自己还以革命者自诩,转瞬就为北风所虏,牢骚满腹,众难塞胸,岂不让人掉牙捧腹?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应该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刻想到人民。现在湖区的百姓,不住草屋的又有几人?别以为自己是所谓学者名流,上帝就会请你去吃高级的酥糖。已经坠入茅坑里,还夸口什么性高洁。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到绝处许逢生。娇养的名花,经不住风雨摧残;野生的贱草,可以任人践踏。几十年来,自己与革命连理以后,萍踪浪迹,什么风雨都经历过,难道这一场风雨就挺不过去?待雨后放晴,拾草堵塞墙洞,糊上粪泥;铲去室内的牛屎,铺层新土,比起屈原放逐时,所处的“猿狖之所居”,当不会逊色。何况自己吃在公社食堂,一日三餐无忧,自己遭此厄运,也只是现代人的“沧海之一粟”,心何必如此戚戚焉!
这么一想,他心里舒坦多了。他想,说话看似容易,其实难啊!如今尾随鸱夷子、介之推,离开了那个天天该说话的是非之地,与草木共荣衰,该是多么值得庆幸而又十分惬意的事!韩非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写了《说难》,那是说说人主不易,弄不好,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其实,现在比古代更甚,就是与平常人相处,说真话招来嫉恨甚至毁家丧命的事,也屡见不鲜。说人家的孩子会长命百岁,人家就热情款待;说别人的孩子将来会死,则遭到愤怒的谴责。皇帝老子一丝不挂地在大街上行走,王公大臣说他穿上了最漂亮的衣裳,他高兴;孩子们笑他没穿衣,他恼怒。事实上,说孩子能长命百岁,说皇帝穿上了最漂亮的衣裳,是假;而说孩子将来一定会死,皇帝赤条条的没有穿衣,是真。可人们就是喜欢听假话而厌恶道实情,好歌功颂德而厌恶别人指点瑕疵,尤其是利剑在手而又夜郎自大的独裁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那是古代圣贤慰藉枵腹者的诱人流涎的骗人的画饼,如若用来疗饥,那辘辘的饥肠,将会寸断。古往今来,它不知骗了多少善良的书呆子,把多少迂腐的诤臣送上了断头台。倒是言者有罪,罪不可赦,才是历史的真实。知而不言,言而不尽,王顾左右言他,才是明哲保身的良策。自古皇帝项上有逆鳞,宰相腹中多剑戟。言语冒犯,“逆鳞”“剑戟”就会伤人害命,牢狱之苦,血光之灾,株连族灭,便会接踵而至。居高位操重权者,可以生死予夺;处下僚能使权的,也可草菅人命。秦始皇焚书坑儒,清代大兴文字狱,不知让多少人走上了黄泉路。就是在武则天统治的清明时期,小小的县令段简,也能处死名盛京师、誉满全国的大诗人陈子昂。说话招来的横祸,远远甚于杀人放火。难怪人们常常告戒自己: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在统治时代,言官头上都高悬着一把权力的利剑,逆耳的忠言,是万万说不得的。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16卧牛棚感悟人生,报大恩义无返顾4
历史上就是有那么一段短暂的开明时期,也不过是满天乌云的缝隙里,暂时漏出的一抹即逝的阳光。唐太宗可算得上中国历史上最开明的千古一帝。他总结了隋朝亡国的教训,认识到了百姓是水、帝王是舟、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的道理。也懂得了个人的聪明才智有限、必须集思广益、才能使治国臻于至善的真谛。因此他倡导圣贤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古训,时也认真地践行了这些格言,兼听而不偏信,一时真正做到了纳谏如流,开创了贞观盛世。魏征就是这个特定的时代应运而生的一个特殊人物。他敢于犯颜直谏。扶正祛邪,惩恶扬善,匡正人主错谬。为开创贞观盛世做出了重大贡献。唐太宗也充分肯定了他的成绩,说魏征是他的一面镜子。魏征生前,唐太宗主动与他结为儿女亲家;死时,又亲自为他撰写碑文。可魏征尸骨未寒,唐太宗就后悔了,终止婚约,毁掉墓碑。原来魏征的忠言,当时他虽接受了,但他一直心存怨怼。这怨怼一天天堆积起来,便堆成了火山。当这面镜子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火山爆发了,抛弃明镜,便顺理成章。纵观历史,放眼世界,好溢美,恶谤刺,乃人之天性,有头脸握重权者尤甚。因而,因谏而被罢黜、因谏而遭放逐、因谏而屈死的悲剧,便不绝于缕。革命胜利了,统治被tf了,可新的掌权的人,也是从时代走过来的,他们的头脑里占主导地位的固然是革命思想,但是,他们还是习惯于在旧的轨道上行车,思想上还拖着一条长长的旧思想的尾巴。特别是那些屡建历史功勋、而想独揽重权的人,那是碰不得的。权力这把双刃剑,他们一方面可用来为人民造福,但另一方面也可用来钳制人的思想,堵缄人的口舌。顺耳的美谀,即使是指鹿为马,子虚乌有,也如渴饮甘霖;逆耳的忠言,即使披肝沥胆,是苦口良药,他也视为鸩酒。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古今如出一辙,这场反右派运动只不过是又一次沉渣泛起。自己坚持讲真话,当然免不了遭厄运的悲剧。自作自受,还有什么可嗟可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