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午宴说梦(上)20慈母千里送爱子,老父拒不认亲人4
“在封建社会里,虽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株连及于九族,统治更为残酷暴虐;但是,网罗却没有今日这么严密。那时,改名换姓,尚可以流寓他乡,施展个人才华,实现人生的理想,髌足的孙膑,潜至齐国可以做将军。可今天,严密组织的触角深入到了每一个基层,每个基层单位就是这罗网上的一个坚牢的网结,每个人都牢牢套在某一个网结上,谁也别想挪动半步。即使谁偶然有机会挣脱了这边的这个网结,也无法系在那边的那个网结上。正如撒在石板上的种子,无从发芽、生根,哪里还谈得上开花、结果,健康成长。要成才,要发展,谈何容易。因此像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儿子。如果硬要拥有,那是摧折花芽,残害婴幼,是神人共愤的逆天大罪。我怎么能明知故犯?
“如今我能爱波儿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认波儿,让他永远没有我这个爸爸。没有我这个爸爸,这对波儿来说是残酷的。不过波儿还有母亲,还有生他养他的另一个父亲,还有许多亲戚和朋友,将来他会如日之升,前景灿烂辉煌。这对我来说,当然也是很残酷的。因为我已风烛残年,孤零零的一个,没有了波儿,就没有了一切。不过,虎毒不食子,我当然不应该为了摆脱自己的孤独、悲哀,而毁掉自己的儿子。芳洲,你目前最紧迫的任务,就是要让一个没有我这个父亲的波儿能茁壮成长。你目前应采用的唯一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斩断牵牵连连的害人的情丝,让波儿彻底忘却我。芳洲啊!如果你真正爱我,真正爱自己的儿子,那就火速带着儿子回去,跳出昆阳这个火坑,从此不再踏入半步……”说到后面,他好像个弥留之际的人,抽抽噎噎、泣不成声地在向亲人说诀别的话。
“文舟,文舟,如今,事态是严重的,但你也不要过于悲观。”长芳听到他的悲诉,也泪飞如雨。天下乌鸦一般黑,她从自己工作的学校的严酷现实,就可推断出这里的斗争的激烈。但是,她还是从好的方面劝他,“你今天虽然遭了冤屈落了难,可还是有许多好心的人真心地帮助你。你回到家乡,农民兄弟还是这么热情地欢迎你。你在昆师工作了二十年,我想那里关心你的人也不少。未必就如你说的那样孤零零的,只有悲哀和痛苦。”
“不错,皇天不负好心人。一个从不害人、乐于助人的人,在危难时刻,总会有人帮助的。”说到有人帮助,洪鹢顿时心地平静了许多,他觉得在他困厄的时候,确实有无数的人,不顾自身的安危,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让他没齿难忘。他无限感慨地说,“这两年,我虽然痛切地领略过墙倒众人推的痛苦,但我也强烈地感受到众人协力救人于水火的义举。特别是成大山县长,去年在县刑侦处为我挡住了一场严刑逼供的风暴,使别人诬陷我的罪名不成立。我被遣送到这里以后,他又到这里来看过我几次,他一再叮嘱基层干部,说我过去对革命贡献很大,要充分尊重我的人格,好好照顾我的生活。他还说住在这湖滨破烂的牛棚,难以过冬,要洪家垸小学腾出一间房间,让我搬过去住。我不同意,他又要生产队派人把这草屋修补好。生产队的干部知道了我曾救过县长的命,又了解他的牛脾气。即使有人心存腹诽,行动也不敢冒昧。因此,我得到了比一般右派无法得到的礼遇。善彰侄儿也像爱戴父亲那样爱戴我,让我有回到家里的感觉。路遥识马力,困厄见真情。这两年使我真正感受到,高天不可侮,人心不可欺。
“毛主席有两句诗:‘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他是说当时的国际形势。可是借用来写我的处境,也微妙贴切,当然这不是主席的本意。我回到家乡,确实像从冰窟中走到火炉旁。农民嘛,在地上爬,在泥里滚,他们处于社会最底层,你就是狠狠地打,他还是在地上滚泥里爬,无所谓倒不倒。他们能务实求真。这是难能可贵的‘微微暖气’。惟有这‘微微暖气’,我才感到无穷无尽的温暖。在这里,由于有许多人的关照,就是在‘覆巢’的之下,我这枚残缺的‘卵’还是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呵护。在昆师就不同,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工作,按习惯的说法,有一个‘饭碗’。他们的地位虽不算高,但毕竟不在地上滚,泥里爬,他们就怕砸破饭碗,就怕被dd在地,踩入泥里。因此,他们只能仰人鼻息,倒黑为白。即使看到皇帝光着屁股,不着一丝,也只能违心地拾人牙慧,说皇上穿上了最漂亮的新衣。谁还敢务实求真,自寻倒霉。昆师那里,天虽不算高,可确实‘寒流滚滚’。我到那里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我想,今后长时期里,这‘微微暖气’仍然无法驱走‘高天滚滚寒流’。我还是与这里的人一道,爬在地上、滚在泥里的好。”
“文舟,我们常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不能因一时道路的曲折,而看不到前途的光明。不要因为一时的冤屈,就丧失了前进的勇气。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长芳虽然知道,在浓黑的夜里瞎闯的行路人,昙花一现的几点微弱的灯光,虽然也可以让瞎闯的行路人辨明一段路,可是它无法照彻黑暗,让人找到走出困境的路,不过,目前她除了用这好心的微光慰藉外,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想到此,她又不禁鼻酸心痛,眼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