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陵鱼,加皮酒,喝得太白不放手。醺醺醉,白沙渚,一篇诗章寄山友。”
随着年龄增长,他学识日增,他往往啸傲柳林,攀缘石罅,登台咏歌。或踞悬空石以投竿,或劈碧波而吹浪。潜移默化,心仪贤哲。他常常痴想,如果人都如渊明,似严陵,忘却营营,与世无争,岂不天下太平?
往后出外求学,见人生百态,虽往往难忘怀于家园矫造的五柳林,严陵滩,但更多的是时时慨叹自己往日的痴稚、无知。试想,要终日啃树皮、咽草根的奴隶,“忘却营营”,与食甘餍肥、纸醉金迷的朱门无争,岂不太乌托邦?没有共同的经济基础,当然没有共同的思想,也不可能有共同的语言。贾府的焦大自然不会爱林妹妹,白毛女、王大春当然也不可能与王世仁、穆仁智和平共处。斗争才是第一义的,绝对的。阎王爷是不吃斋的,不dd他,小鬼就抬不起头来。只有有那么一天,阎王小鬼不分大小,在一条板凳上平起平坐,“忘却营营”,大家才能无争,天下才会太平。从此他坚信,斗争才是唯一的出路,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效法陶潜严陵,营五柳林,垒垂钓台,那是地主资产阶级的逸趣闲情。饥肠辘辘的人,当然不会去领略五柳林闲步、严陵滩劈波、子陵台垂钓的雅趣。而伐柳柯而充薪柴,舁台石以护堤坡,解救眼下交迫的饥寒,才是当务之急。因而这些年来,备遭破坏。当然,将来生产极大地发展了,人们食有鱼,出有车,耳愉于声,目悦于色,人人都过上了十倍、百倍于昔日地主资产阶级的生活,自然也会追求比地主资产阶级更高更雅的情趣。柳林会营造得更广阔,钓台会构筑得更雅致。寓于目,则万紫千红;入于耳,则奇声逸韵;闻于鼻,则桂馥兰香。到那时,也许会有人记起昔日的柳林钓台不该拆,觉得严子陵、陶渊明并非逃避现实,仿效他们效追求逸乐奇趣,不应有人耻笑,而应视为理所当然。物质生活极大地丰富的全体人民,应该有追求更高更美的精神享受的正当的权利。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23恨此生不如老病牛,没毛鸟幸有天照应2
“二叔,是回屋里去,还是继续坐坐?”三钻子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抬头一看,燥热已驱使三钻子敞开了胸襟,肋骨条条凸出,像条焦枯的鲷子鱼。
“扶我下去,我还想到柳林里走走。”他扶着拐杖挣扎着撑起来,三钻子急忙上前掺着他,一步一移,一摇一摆,颤颤簸簸,艰难地挪下了堤坡。
柳林原是一个傍堤的带状草洲,不是夏水暴涨时节,不会被水淹没。早年有人还在这里种过如萝卜白菜等冬季作物。间或有些年,大水发得迟,种麦子油菜也能有收成。可这段堤正当南风,涨洪水时,浪特别大。狂涛往往从这里漫过堤面,冲垮堤垸。他先祖营造五柳林,虽为寄托自己的志趣雅兴,但更重要的是为了防堤护垸,确保人民生产生活安全。植柳以后,填平了坑洼。暮春时节,湖草长成一匹碧绿柔软的锦缎,马没蹄,脚没趺,孩子们爬到树上跳下来,就像掉在厚厚的毡毯上。儿提时的伙伴在这里放风筝,擒蚂蚱,翻筋斗,捉迷藏:这里真正是孩子们的乐园。如今,早春社员们薅草皮积肥,连草带泥,挖去了厚厚的一层。草坪里坑坑洼洼,只稀稀拉拉长着几根草,还不如癞子头上的那几根毛。
三钻子搀扶着他在柳林里走了一阵,他已满头冒汗,气喘吁吁。此时,他发现湖岸边的土堆里露出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大概这块石头原是被泥土掩盖了,才得漏网,没有被搬走,经雨水反复冲刷,才显露出来。他对三钻子说:
“善彰啊!你看我才走这几步,就头昏眼花,脚也不听使唤,拖不动了。快扶我到那块石头上坐坐。”
三钻子扶他在石头上坐定后,他自己也把那根粗柳木棒,横在两堆泥土之间,坐下。洪鹢指着不远处的几只牛,感慨殊深地说:
“善彰啊,你看看那几头牛,那口齿不老的还像饿极了的鸡在狗屎里啄米吃那样,在泥土里拣草啃,而那头清瘦的老牛像散了架似的,趴在地上晒太阳,肚子凹瘪,可又不吃草。我看它活不了多久了?”
“它真的活不了几天啦!我已向生产队长报告了。生产队长说,到端阳节就宰了它,让大家开开荤,尝两片肉,喝几口汤。只是依我看,只怕它熬不过端阳了。二叔,我敢打赌,不出半个月,我们就有牛肉吃啰!”说起吃,三钻子来了劲,他一下就像弹簧那样跳起来,昂起头洋洋得意的说,“我是看牛的,宰牛时我去帮忙,谁能说二话?平常宰牛时,牛卵子、牛鞭,大家都不要。这回,我要通通捡来炖烂,饱吃一顿。就是马上死了,我也不是饿死鬼!”说时,他眉飞色舞,扎脚勒手,痰喷涎滴。好像他帮助宰了牛后,又将捡来的牛卵子牛鞭,放在蒸钵里煮得翻滚,就要填进他那长久来像空仓似的肚里去。那特有的兴奋,恐怕也只有他当年与妻子圆房的那一刻才会有。
可是三钻子的狂热的兴奋并没有感染洪鹢,他的心里反而涌起了无边的悲哀。他觉得,他不就是一头老得无用的瘦骨嶙峋的任人宰割的老牛么?老牛捱不过端阳,自己究竟能拖多就久?只怕也熬不过端阳了。老牛能捱到端阳节或者捱不到端阳节,都可以把自己最后的一点血肉,呈献给人民公社社员,让他们无限哀愁的脸上,暂时绽放出灿笑的花。而自己,连这点也做不到,留给大家的只有祸害、厌恶与仇恨。又怎么能与老牛相提并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