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错能改,眼下还来得及。你们不抄近路,扮作渔夫,绕道走水路,使姚令闻布置的监视我的恶狗,暂时还没有嗅到异样的气味,还算多长了一个心眼。你们马上走,还不会惹出大的麻烦来。至于我嘛,铁案铸成,谁也救不了,你们更无能为力。你们走,快点走!’
“‘老师,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吧。右派分子只说过一些与当权者相左的意见,虽然有的真的错了,但大多数意见,现在的事实证明它没有错。也许不要多久,上面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也许能改正过来,让误入歧途的历史折回正确的轨道,那时,您不也可恢复原来正常的生活?’尤瑜根据近年来实施大跃进、人民公社以来,百姓生活几乎陷入绝境的状况,认为会纠正划右派的错误,因而好心地宽慰老师。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24青龙亭万人祭英烈,洪善彰东海认亲人4
“‘尤瑜啊,你哪里知道仕途的险恶,政治的肮脏!也许你没读过《三国志》,但你喜爱文学,不会没有读过《三国演义》?袁绍与曹操在官渡对决的事你应该知道,袁绍自以为兵强将广,必胜曹操。他的谋士田丰为他分析形势,说他不改弦易辙,必败。田丰的意见与袁绍相左,冲撞了袁绍,下了大狱。后来袁绍真的败在曹操手下,狱卒便向田丰道喜,说他往日的献策正确,此后他必为袁绍重用。可田丰却说,如果他过去说错了,袁绍因为取得了这次战争胜利而高兴,或许还会放他出狱,以证明他的英明;可偏偏他说中了,袁绍恼羞成怒,他的死期到了。果然,袁绍败而未归,赐死的宝剑就送到了田丰的手里。对于许多当权者,特别是那些拥有独断专行、生杀予夺的权力的当权者,从来就是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真理与谬误,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一团可以任意搓揉面团,他能把真理搓揉成谬误,也可以将谬误神化为真理,田丰深深懂得了这个道理,可是你们却一窍不通。你看,近三年社会、经济的发展,不是证明了右派分子提的许多意见是正确的,可是改了没有?没有。去年,党内的有识之士或多或少重复了右派分子的曾经阐述过的真理,实事求是地反映客观事实,结果又来了个反右倾,这些人又步右派分子的后尘,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事实被证明错了的人服罪,即使罪恶滔天,也能得到宽宥,正确的人再坚持真理,往往会坐穿牢底。十年前被俘虏的gd的战争罪犯,包括率领六七十万大军、顽抗人民解放军的战区司令长官杜聿明、双手沾满了人的鲜血的沈醉,他们的罪恶罄竹难书,可去年不都大赦出狱,成了人民队伍里的一员,还当上了什么文史委员么?而过去曾与gd御用文人激烈抗争、对革命曾做出重大贡献的胡风,仅仅因为对文艺问题存在不同的意见,就被打成,他又不悔改,恐怕他会将牢底坐穿。他们认为,右派分子“逆我”,一呼而不“百诺”,钉在耻辱柱上,成为人民的敌人,当反面教员,罪有应得。因为在当权者看来,肯定敌对方的正确,就是承认自己的错误、犯罪,这样又怎么能坐稳大位?他们坚信,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弥天大谎,十恶不赦的大罪,胜利者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它改写为光照日月的功勋,永垂青史。这次整风,也许就是因为我没有错,所以那些拥有独断专行、生杀予夺的权力的当权者,就不会放过我。他们有能力混淆黑白,颠倒乾坤,致我于死地。不到因自然法则,他们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之后,我就不可能恢复正确的本来面目。我衰老了,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只能承认残酷的现实,老老实实做伍奢、做田丰了。现在,我唯一的祈盼,就是你们要远离我,不要受到株连。可你们就是冥顽不灵,要螳臂当车,自蹈死地,真是气死了我!’说着,又高高扬起了柳木棒。
“这样,我们片刻也不敢停留,立刻依依不舍走上船,回头望,老师背对着我们的身影直流泪。来时我们还准备送各送五十块钱老师零花,可我们此刻都嘿然不敢做声,谁还敢贸然拿出钱来。尤瑜奋力荡起双桨,小船激起重重的波浪,此刻我们的思绪也掀起阵阵波澜。骤然,我想起了明代深陷囹圄、被廷杖、炮烙后的左光斗。他浑身血肉模糊,左膝以下,筋骨尽脱。可当学生史可法前来探监、跪着抱住他的腿大哭时,左光斗用镣铐狠狠地扑打他,严责史可法‘轻身而昧大义’,妇人之仁,不足成大事的大错,顿时,我的心灵像被十二级地震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灵禁不住呼喊,‘我们老师的肝胆,都是钢铁铸造的!’船愈行愈远,五柳林渐次从视野中消失,可夕阳下,我却觉得老师铁铸的身影愈来愈高,顷刻,变成了高与天齐的秋冬萧索的昆仑山……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恩师。老师沉渊后,我不敢拂逆老师的遗愿,亲临悼念。可是一刻也没有忘记恩师,厅堂里的那幅《傲雪图》,就是在这种情势下作的。每年他老人家的忌日,夜深人静之时,我与尤瑜就偷偷地去他老人家坟前哭祭一番。尽管如此,对于恩师,我殓不凭棺,窆不临穴,时刻怀着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比起三钻子来,我们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是猪狗,是猪狗啊!”
说着说着,他双手擂鼓似的猛捶着胸脯,像痛失双亲那样,号啕大哭起来。竹海听着他的悲诉,也失声恸哭。哭了一阵,竹海抹过眼泪劝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