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午宴说梦(下)24尤瑜月夜登险峰,普通群众不普通1
尤瑜,火烧中游现场会散了,高书记也拿你没有办法,气冲冲地冲走了,你还害怕什么有通天本领的群众?羊远离了狼,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还这般似惊弓之鸟,忧心如焚,丧魂失魄?我为尤瑜脱离了虎口而感到庆幸,可是尤瑜却摇拨浪鼓似地摇着头,不以为然地说:
仇胖子,你是虬,是蛇,可以躲进洞里,避开酷暑严寒。如今我可是裸露在高山上的一棵树,虽不甚大,却很招风。自古以来,灭九族,斩草除根,即使才呱呱坠地的婴儿也不能幸免,我们老祖宗清除政敌的这个唯一的最彻底的方法一直沿用至今。当然,如今时代不同了,族灭杀人当然不会再卷土重来,但族灭的变种——株连的余毒却根深蒂固,族灭九族只及于直系血亲,而如今的株连,师友也难于幸免,那更是在灭十族甚至更多的族呀。狗地主dd了,有地主的狗崽子;划出的右派分子,他们的子孙,自然也是右派兔崽子;曾经尊敬过已划为右派的老师的,自然也是右派分子的孝子贤孙,或者还孳生出别的什么瓜葛。过虎岗区有个小学教师被划为右派,有个朋友送给他一条鱼,领导便怀疑那个送鱼的人是美蒋特务。城门起火,殃及池鱼。我姐夫虽然不是右派,却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与右派相隔仅一层纸。他这株大树被砍倒了,与这株树连根的我这棵小树,岂能免于斧钺?封建皇朝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刑罚极其严酷,但那个时代通讯不畅,交通不便,天高皇帝远,总有皇帝管不着的地方。你大概记得请君入瓮这个典故吧,当年,想出这个办法的来俊臣虽然穷凶极恶,但他的眼线疏而不长,不能及于全国,只能用来对付周边的区区几个像周兴一类的逆臣,对管不着的偏远地区,还是鞭长莫及。可如今的来俊臣们的眼线简直似生命躯体的神经,远比蛛网缜密。就是如蝼蚁一般的小民,也在他们的严密监控之下,即使只有一丝微风掠过,也会牵动这网罗的每一个敏感的网结。因此羊怎么也无法摆脱狼,在短短的半年之内,全国就抓出了五十五万多个右派,从共和国的心脏,直至边陲的小镇,幕前台后、大大小小的周兴,都被请入瓮中,错请入瓮的恒河沙数,幸免入瓮的凤毛麟角。其所以取得如许骄人业绩,普通群众功不可没。今天的火烧中游,又一次张开严密的网罗,这种能通天的普通群众,更是这权力生命躯体的一根根最敏感的神经,只要你触动它,它就会请君入瓮。我尤瑜就是有孙悟空的本能,也逃不出他如来佛的手心。惊弓之鸟、忧心如焚的阴影将会长期笼罩着我,走麦城的厄运时刻会让我胆战心惊?为了让你更清楚地认识这一点,使自己多一分警惕,我还想讲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于是,尤瑜就凄凄惶惶地讲起了一个晚上的奇遇——
尤瑜从火烧中游的现场——关帝庙走出来后,急风裹着霰雪,劈头盖脑,大把大把地向他砸来,火烧的炽痛刚刚消失,刺骨的奇寒阵阵袭来。低沉的天,黑如锅底,严密地封锁大地,让人透不过气来。在一条两公里长的曲曲折折的山沟里,四十几座炼铁炉排成一字长蛇阵。先建好的炉子已开炉点火炼铁,冒出的一群群的火舌映着炉子上升腾的股股浓烟,红光与黑烟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真像一条翻飞在的乌云中的蔚为壮观的孽龙,这种雄伟的奇观,恐怕只有古代北方的强敌骤然入侵,万里长城的万千烽火同时点燃的时候的壮景,才能与之称雄道雌。这沉重的壮景像横梗天宇的昆仑山紧紧压迫着尤瑜,他平日的高慢自大已不见了踪影,他只感到自己渺小得还不如浮尘蝼蚁。此刻,他想起王勃的名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顿时不禁周身战栗,感到无名的恐怖。他想,当年王勃虽然感到了关山难越的悲痛,但他尚只是暂时失路,异时还有别的路可走;王勃当时虽难越关山,但他日后还有机会能越关山,又何需悲!而今天,全国一盘棋,此处失路,别无他途;日后想越关山,也无异于缘木求鱼:这才是超越千古的悲痛。为了苟延残喘,尤瑜反复告诫自己,此后处处只能低调,决不能像往日那么张扬;危难当头,时刻应该如履薄冰,小心应付,庶几能在夹缝中求得生存。
尤瑜此刻更清楚地意识到,严惩梁大胆,不过是杀鸡儆猴。可是梁大胆硬挺硬撑,让姚令闻们乱了方寸,慌了手脚,这才让自己这只可怜的猴子的毛,未被烧光。尤瑜正在感激梁大胆的时候,不知不觉已走出了关帝庙大门。老天正板起的周仓的黑脸,沉重地压下来,不断地沉重压下来,把辽阔的天空压缩成一个窄狭的黑洞;它又像神话中的魔鬼,不时抓起冷冰冰霰雪,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到刀割似的疼痛。奇寒难当,尤瑜像害了虐疾一般,筛糠似地浑身颤栗。此刻尤瑜身后似有一串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急骤响起,他疑心沉睡了千多年的关圣帝君,已感受到备施斧钺的剧痛,已命令座下执大刀的周仓,来缉拿他归案。为逃避劫难,他只好急急如漏网之鱼,狼狈逃走……
事后,尤瑜进一步了解到,他把自己看成猴,那是老鼠悬秤钩,过高地估量了自己。在高达他们眼里,其实他还不是猴,也是只小小的鸡。据消息灵通的人士透露,真正的猴儿是县长成大山,因为成大山在开会时曾多次当众顶撞过他,这在书记二十年的革命生涯中,还是他碰到的第一人。要是在过去战争在年月里,早就以不服从军令为由嘣了他。但现在是和平时期,政策明确,他岂可横行无忌?兼之,成大山战功卓著,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和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的最高荣誉勋章的获得者,是上了铜板册的双料英雄,要从这铜板册上勾掉他的名字,至少得通过省里,他的手臂还没有这么长,手掌也没有这么宽,过去不能、也不敢把他划成右派?今天也不敢遽然将他定为中游,列入批判对象。正在他愁肠百结、忧心如焚的时刻,善于察言观色、早钻进书记肚子里的蛔虫姚令闻,歪曲总路线的精神,向书记敬献了一条火烧中游的毒计。书记认为此计绝妙,它可以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让成大山乖乖听命。于是他立即决定,从梁大胆开刀,步步进逼,彻底制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成大山。还有消息灵通的人士说,成大山也是一只鸡,至于成大山背后深藏的猴子是谁,应该是地委里面给书记掣肘的政敌。只是时机未到,天机不可泄露。书记以为这样步步为营,那些与他过不去的政敌,就会一一被他扫除。他怎么也没料到,他的步步为营的连环妙计刚刚起步,就风云骤起,丽日蓝天变作了倾盆大雨。小小的梁大胆像块巨大无比、坚硬如钢的顽石,堵住了他大展拳脚的前路,让他一筹莫展。因为书记想到,对右派,中央也只给戴上帽子,降薪开除,对处于中游的人,又怎么能消灭肉体?因此,当梁大胆晕厥过去、成大山怒吼的时候,他也觉得这样对待,不符合中央的政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于是只好违心地作出了放梁大胆一马的决定。清除政敌才挪出第一步,就碰上了钉子,高达当然就不好再走第二步,因而他尤瑜这只躲在顽石背后的猴子,才幸免于火烧火燎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