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阎王好过,小鬼难熬。我们只怕能挨过初一,也过不了十五喽,恐怕不要到开春恐怕就没了命。他努了努嘴示意,让书记自己到缸里舀水喝,此后便不搭一句腔。书记用水提子舀了口冷水喝了,想了解一些真实情况,便坐下了找话茬与他攀谈。
老人家,过年了,你们家里要杀几只鸡?
现在是人民公社,鸡呀猪呀,只能集体养,个人养就是搞资本主义。集体养的鸡鸭又发瘟,连鸡毛都没一片,哼,还谈杀什么鸡?往日来了客人,家家鸡鸣狗叫,现在吃不上半斤粮食,还有什么喂猪狗?现在各家的狗都被打死吃了,方圆十里都听不到狗叫声。不过也好,家家户户没有什么可偷的,大家都偷集体的,没有狗叫,人们的行动倒还方便些!
左书记再追问造成这种惨景的原因,老人长叹数声后,叙述了这年公社生产的状况。早稻年前就开始育秧,种谷全烂了,田里只长野草,晚稻种的是抗倒伏的东北粳稻,不长苗,结谷少,捋了冒尖的几粒谷,稻秆如今还蹲在田里。今年早稻成熟时,生产队为了不让社员偷养的鸡吃谷,田埂上撒了拌了农药的毒谷子,他家的鸡被毒死了。这两年逢年过节也难尝到肉,死了的鸡当然舍不得丢。这时正值防汛紧张,他与儿子、媳妇都上了大堤。他婆婆将鸡煮了,与孙子孙女一道吃了,结果都丧了命。老人悲愤地诉说着,嫂子停止了磨磨子,嚎啕大哭起来。左书记听说,也无限悲悯地陪着她洒眼泪,然后掏出十元钱,要老人家买几斤米过年。
书记辞别老人又上路了,通讯员也没好声气地告诉他,今年,过虎岗区瞎指挥,折腾得许多农田绝收了,百姓没米过年,大家眼泪汪汪,他们见了谁都没有好声气,谁见了这种惨景都心酸。行车路上,一首古诗突然跃入了左林的脑际: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迎犬吠,风雪夜归人。左林心想,这里虽然写出当时现实的极度贫困,但百姓还可以养鸡鸭,饲猪狗。风雪夜归,固然孤苦劳累,但还有犬声相迎,可如今除了白屋风雪,什么都没有。
他们又颠簸了几十里,过了河,走进了浪拍湖区的领地,才见到了一些生气。靠近堤旁的一个生产队的食堂前,人来人往,熙熙嚷嚷,猪已杀了,食堂负责人正在给社员们分肉。劳动力手提着斤肉回家,儿童跟在他们背后,嘻笑打,闹老人妇女见了,个个欢天喜地。那些散落在广袤的田野里的灰白的草屋上,炊烟袅袅,靠近大堤的一所草屋里,还传出了鸡的尖叫声;见有人来,门前的黄犬即刻仰头汪汪吠叫,告知屋内的主人。这里同样天寒,可同样的白屋,并未显出贫寒,柴门还有声声犬吠迎上,左书记心头立刻升腾起丝丝暖意。
左书记走到食堂前暂时用门板搭起肉案前,持秤红衣女郎瞪着大眼睛,诧异地瞧着他们,头挽白袱子正在割肉的老汉,抬起头来,尴尬地笑着说:
同志,这,这肉是分给社员们过年的,不卖给外人,不卖给外人,抱歉,十分抱歉!
大爷,我们不是来买肉的,我们是来找个人。通讯员迎上去说明了来意。听说他们来找人,老汉脸上尴尬地紧绷着的皱纹松弛了,红衣女郎的大眼睛眯缝着笑了起来,语气甜蜜地问来人:
同志,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我没有一个不认识。请问您找那一位?
找你们的社长,请问,去他家该怎么走?老人听到他操北方口音,仔细一瞧,又见他白白胖胖,估计他是个干部,而且官职应该在社长之上,便放下手中的尖刀,热情地打招呼:
老同志,您是上面来的干部,社长不在,我们怠慢了。今天过小年,生产队杀了猪,正好有菜,如果您不厌弃的话,那么就在这里同我们一道过小年吧!至于弥社长,刚才他与尤书记到过我们这里,吩咐劳动力到湖里支网打鱼去了。尤书记说今年肉不多,要保证每个社员至少能吃上三斤鱼。刚才他们向湖边走去了,只怕也上了打鱼船。
听他这么说,通讯员有些抱怨了:左书记,来时我说要通知下面一声,你说检查工作,事先通知了,那就像坛子掀开了盖,透了风,里面的陈菜就会变味,看不到实际情况。你看现在人都找不到,这菜不只变了味,恐怕就要霉烂了呵!
小同志莫性急。两个大男人,又不是一粒粟米,怎么会找不到?我这就去找,你们就在这里坐坐,喝杯茶。大爷说完,丢下刀,就往湖边走。
我们乡里的风俗习惯,杀年猪时,要请亲戚来家喝猪血心肺汤。如今不许社员养猪,各家无猪杀,自然无客来。你们来了,当然是我们的稀客呀!红衣女郎招呼他们到了里屋一边沏茶,一边笑着告诉他们,尤书记现在虽然被撤了职,但他和社长一样,还是最关心我们,他们是大家最亲最亲的人,我们不请他们还请谁?他们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并且说过年走亲戚不能没礼物,要大家自己动手,到湖里打几条鱼送亲戚。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的庙在,那两个和尚一定不会跑。接着她又为客人生起了火。左书记顿时觉得好像辞别了严冬,沐浴着春日,周身暖洋洋的。左书记心中不停地捉摸,这几年,瞎指挥、共产风,把群众折腾得叫苦不迭,将干群关系弄得糟糕透顶,搅得长江碧水变黄汤,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一泓清溜溜的净水,干群鱼水般地融洽。这个尤鹏啊,既然招群众喜爱,那么,也就不会那么坏。那些乌鸦嘴拨弄是非,既骂他右倾,又责他冒进,岂不是蜀犬吠日,吠其所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