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推,你推呀!看你把她推到阴曹地府去?夜深了,让一个女孩子露宿在街头,你究竟安的什么心?现在,我看就让她在监督室坐一晚,你怕事,走开点,一切责任都由我承担。”说时,他扒开五大三粗,要我把她掺扶进了监督室,随后他把门带上。此刻,他狠狠泼的那瓢冰水,也使那个凶巴巴的五大三粗清醒了。那被鼓噪起来的狂热退烧了,他眼圈红了低下了头。
然后他们把我送回杂物贮藏室,又将我当作杂物收藏起来了。老鼠们仍旧一如往日,在我枕边无忧无虑地猖狂嬉闹,而我却仿佛远离了它们,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仿佛被抛到人迹罕至的空山古庙里,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凉、孤寂与恐惧揪住了我的心。天气还十分燥热,可我却像掉进了冰窟里,只觉得阵阵奇寒,浑身抖颤。此刻,裴多菲用鲜血写成的诗句,骤然在我眼前闪现:“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是的,无论是爱情或自由,都比人的生命珍贵千万倍。我怎么能为了苟全性命,而抛弃自己珍爱的爱情和自由呢?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一个人失去了尊严,失去了爱情和自由,真比死更难受。新荷呀,面对你高大而圣洁的灵魂,我问心有愧,问心有愧啊!新荷,我向你保证,为了保留我们清白无瑕的爱情,我一定像你一样,不怕千锤万凿,甘心粉身碎骨!
反右接近尾声了,我们的悔过书也不知写了几十、几百遍,大概左派们也已看腻了。皇恩浩荡,如今我们可以不写了。此后我们真正像古董一样,被严密收藏起来,再也无人问津了。这贮藏室里,能发出微光的灯泡坏了,当然也没有人管。我们的任务,就是尽情享用这挥之不去的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黑暗。夜的浓黑像暴雨来临之前的滚滚乌云,像十二级台风刮起的掀天巨浪,越压越近,越压越紧,而这特别关爱我们的贮藏室,竟浓缩了天下所有的黑暗,简直像座坟墓,压得我不能呼吸……
第六章夜茶品梦10示众两百里,反面教育绝古今;大胆呼同志,右派哼唱花鼓调1
“唉,竹海,原来我总觉得最痛苦的是失恋,这世上属我最不幸;热恋是最甜蜜的,我以为你在这方面享有专利,应该幸福无边。没想到你的热恋也是戴上镣铐的舞蹈,比我的失恋更痛苦百倍!”尤瑜望着竹海痛不欲生样子,也簌簌地掉下眼泪。为了排解的他痛苦,尤瑜极力摒弃悲苦,营造欢乐的气氛,他诙谐地说,“旧时代哭嫁,出嫁的女子是真哭还是假哭,真伪难辩,可请来陪哭的是假哭,那可以确定无疑。可今天,你是真心实意地哭嫁,我也真心实意地陪哭,你我都情真意切。前面你曾说,你的爱情在‘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候,展现出‘柳暗花明又一村’来,可听你说来,我觉得你昙花一现的热恋,只有‘山穷水尽’的揪心悲痛,哪里有‘柳暗花明’的片刻欢愉?唉,你真的实在太可怜了!”
“是啊,这在别人看来,我们的热恋只是昙花一现,可在我看来,我对她的刻骨铭心爱,永远回味悠长,确确实实是‘柳暗花明’的永久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如果说这也可怜,那更可怜的还在后头。我就慢慢地说给你听——”
反右派斗争结束以后,省城里的‘极右’,原来准备流放新疆。因此另外几类右派派遣到农场监督劳动了,我们还被严密地封闭在收藏室。以后被送到东乡一个山冲旮旯里养猪。这里四面环山,只有一个山口可以出入,完全像个罐头,把我们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这是一个扩大了的杂物贮藏室,一个保险系数极高的保险箱。但是,我们毕竟不是收监的重囚,有要事,经过层层审批,还可以请假出去。不过,我还是把自己当作毒气,用这个坚壳的钢瓶藏起来,因为我不想别人得到我的任何信息,我不希望别人还意识到我的存在,特别是池新荷。我整日埋头种地煮猪食,围着猪娃转。老父风烛残年,禁不起我被划为右派的狂风猛刮,摇曳的生命的微光转眼熄灭了。父亲别世后,我悲痛地回去草草安葬了他。从此我了无牵挂,家乡与我无缘,此后我在没有走进山旮旯半步。可是,这年中秋过后,这个扩大了的杂物贮藏室外边刮来了一股风,说省里要大量围垦湖田,罪囚戍边的政策有了改变,我们这些臭肉死鱼又成了宝贝,不必西出阳关,随即我们开赴一个亘古无人居住的湖洲。因此,我也无缘卜居天山,与艾青结邻为伴了。
大约是中秋后的第三天的清晨,我们挑着简单行李,走出山旮旯,向湖洲进发。大概是带队的要鼓起我们的积极性,还夸奖我们是战斗队。不过,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怎么看,都不像。经过了一年痛苦的劳动,我们都衣衫褴缕,面目黧黑,胡髭拉撒,步履蹒跚,已完全失去年青人的风采。实在像一群逃荒的难民,哪里还像一支雄赳赳的战斗队?又因为我们前后都有人押解,说是一队罪囚,才最恰当。我们走过田野,横过铁道,穿越城市。行人都惊讶地驻足观看,好像看到了酷热的非洲的河马,南亚丛林中的大象。人们都窃窃议论:
“这就是右派?报上说得他们那么凶恶,怎么也是横眼睛,直鼻子,没有青面獠牙?”一些不谙世事的人莫名惊诧地问。
“都是些青皮后生子。嘴巴上没长毛,说话不牢靠。不知天高地厚,竟摸老虎的下巴!落得如此下场,可怜,可怜!”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很有几分同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