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荷呀,我永远忘不了你萍水相逢赠画传真意;我永远忘不了你夤夜真情为我织毛衣;我永远忘不了共同巡堤时,你誓言海枯石烂不变心;我永远忘不了你为我置办新衣,邀我到你家和平街五十一号过新年;我永远忘不了送我上学时,你的那双如泉的泪眼;我永远忘不了此后我们两地书信飞雪片。最使我难于忘怀的,在我身陷囹圄后,你仍如灯蛾扑火来探监。新荷呀,我们交往的日子虽不算久,可你这种深深的情义,比山高,比水长,比海阔。就是我为你死一百次,我也会觉得如啜蜜那般甜。可是,你赠给了我一座泰山,我不能回报你一撮土,相反,我给你招来了风暴雷霆,让你片刻也不得安宁,让你将在如山的海浪中漂浮,我真害怕有那么一天,樯倾楫摧,你也将如我一样,推入海底。
我不能这样,我永远不能这样。这两年来,我下定决心,要与她彻底割断一切联系,让时间的铁扫帚,干干净净扫却她头脑中对于我的记忆的灰尘。让她知道我此生将老死天山,连马革裹尸还的机会也没有。可偏偏这个时候,彭芳出现在这里。虽然我曾千叮万嘱,要她不给新荷透露一丁点儿风声,她也答应守口如瓶。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阴差阳错,什么时候这墙开裂了一丝儿缝隙,这风儿就会钻过去,引发出轩然大波。我的脑子此刻如拉锯一般,这种思想的锯齿拉过来,那种想法的锯齿又拉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风雪停息了,天晴了,渐渐地湖洲新绿,南雁北飞,春天来了。三个月过去了,我庆幸池新荷这只飞蛾,没有前来扑火。我感激彭芳一诺千金,能守口如瓶。我想,大概如我们计划的那样,彭芳回校后,即拿着黎疾同意离婚的签字,办好了离婚手续,在尤瑜大力协助下,她应该已经调离过虎岗中学,回到了黎疾的家乡。此后她已不是右派的配偶,又远离他们,左派们对她也无可奈何,她能安安稳稳地教着小学。半年之后,儿子呱呱堕地,从此,她上侍母亲,下育雏婴,生活虽然艰难,但也应该比较宁静。待过十年八载,雨过天青,他与黎疾再破镜重圆,也还不错。至于新荷,她并未与我结婚,虽然过去似骨肉相连,一朝割舍,伤口淌血,不可避免。但事过境迁,伤口定然愈合,她会找到更好的归宿。如此,虽然自己的心里时刻滴血,但衷心地爱一个人,就要让她获得最理想的幸福,这样做,应该是自己别无选择的一种最佳选择。
尽管我不断地宽慰自己,尽管这事我处处往好的方面想,坚信池新荷已摆脱了我这魔鬼的阴影。可“抽刀断水水更流”,在我每夜无休止的无可名状的噩梦中,她的处境,依旧比被狼吞噬的可怜的小羊更可悲!春到人间,别的地方也许已百花吐艳,湖洲上也野草葱绿,可我崩溃的的思想,仍然是一片荒漠。意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第六章夜茶品梦13疏星傻眼,拟将玉体售知己;朗月作证,誓为情侣斩孽缘2
自投入劳动的两年多来,每天没日没夜、累死累活地干,凭冷暖才知冬夏,见花开叶落始识春秋,谁还去记那初一十五?这人啊,是个极其可怜的奇怪的动物,譬如一只猎狗,在被猛兽撕开一个巨大的伤口、经历着撕心裂肺的剧痛的时候,汪汪狂吠,但只要猎人啖以些许食物,它就会愉快地摇尾乞怜。又如一个挨打后疼痛万分的孩子,只要获得母亲温柔的抚摸,就破涕为笑。今年五一劳动节,破天荒放了一天假,凡离家近、家中有父母妻儿、一天之内又能往返、过去被拴得牢牢的万恶不赦右派,也可以回家。第二天,他们回到农场,就扫却了黑惨惨的寡妇脸上的愁云,展现出灿灿的春花似的笑容。傍晚收工,正值夕阳西下,霞光满天,在风吹绿草、荡起的碧波中,蒙古包似的牛棚前,琴声悠扬,笑语喧喧。我殁了父母,又无妻儿,没有回家的资格,就只能钻进坟墓似的牛棚,再钻进坟墓似的被窝,重温旧日的噩梦。此刻我只觉得溃烂的伤口的裂肺椎心似的剧痛,没有察觉一丝一纹值得愉悦的事。这天傍晚,我就倒在牛棚旁的草丛中,板起黑惨惨的寡妇脸,捧着本《南华经》,静观尘世纷扰俗务,闲听荒野讴哑弦歌,我真深深叹服庄夫子的彻底的解脱。他丧妻,秦佚悲戚戚地前往吊慰,而他竟情切切地鼓盆而歌!反说什么,“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我庆幸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如今没有什么可牵挂的,如远在天边的断线的风筝,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赤条条、光溜溜的一个。我不是庄子,没有妻子可殁,秦佚也不会来吊慰我。嗡嗡如蜂酿蜜、嚷嚷似蝇争血的人间,应该与我无干、无缘。解脱的条件,我应该远远胜过庄周。我且葬身草丛,埋头书中,去寻觅超然物外的哲人的足迹,感悟这世事无常的人生真谛,哪管它寰宇中还有春夏秋冬。
此时,一个奇异现象出现了。一个疲惫已极人,像喝醉了酒似的人,循着人们用脚板磨光的草丛中的路,踽踽地蹒跚着,跌跌撞撞地向我们的“蒙古包”走来了。近了,只见她衣着整饬,身段苗条,是张新面孔,她分明是个超尘脱俗的女子。大家都非常诧异,我们这里没有多情的刘海哥,怎么竟招来了胡大姐?这么只高贵的凤凰,怎么会到草丛里来觅俗不堪耐的山鸡?何况这草丛中,如今连可尊敬的左派不屑一顾的山鸡都没有,尽是些乌龟王八般的右派!再退一步说,即使这里还有那么一只两只折断了翅膀的山鸡,他们不也刚刚探问凤凰回来,凤凰怎么会接踵来?在阶级斗争烈火冲天烧、人情薄如纸的今天,浓情竟能这般如胶似漆,哪个幸运的王八还能走这种桃花运?不过,我觉得自己不是牛郎,没有织女过鹊桥来与我会七夕。我没有同伴们翘首企望的兴趣,将自己的身躯隐没在草中,埋首《南华经》,穷觅庄周化蝶的逸乐。但是别人不似我六根这么清净,这种奇特的事儿当然震慑了他们的灵魂,他们放下了手中的书,搁置了刚弹的琴,终止了高唱的歌。立即凑过去,争着殷勤地笑着,恳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