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开春再一次意识到了他在病魔面前的无能和无力。
一直坐到天黑,床铺上的小手捏紧他的手,软软的声音可怜兮兮地喊他“爸爸”。
他才恍然初醒。
已经失去了一个挚爱,他还要再失去另一个吗?
要治好她,他唯一的女儿,他唯一的念想,他的命,他的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治好她!
他棕黑色的瞳仁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他一家家走访亲戚,邻居,工友,高高的脊梁弯下来,能求的都去求一遍,可是一个月下来,就如同他预料的那样,他筹备到的钱额,还不足十分之一。
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才四五百,养家糊口已是不易,能拿出钱来接济他的人就更寥寥无几。
他行走在街道上,步履蹒跚。
这条路的街灯由他维修过,现在正拖拽着他的影子。
特写镜头再次给到了他的眼睛。
疲惫,迷茫,不安,惶惑。
就像不知这夜的尽头在哪里,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徘徊到夜深,不愿回去看邻居或同情或退避的眼神,也不敢去看小芸稚嫩却苍白的脸。
一辆摩的从他身边驰过,停在前面的路口。金链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抢夺人的视线,他虚虚望去,隐约辨别出了前面那个人的影子。
他的邻居之一,在街坊口中不三不四的街溜子,使街坊看不起却也不敢得罪、跟着“大哥”混的角色,刘二。
刘二是另一个让林琼下了很大功夫的角色。
他坏在并不唯利是图,却对任何一片黑暗淡然处之。因为同情心会使人怯懦,因此他早早摒弃同情心,泰然接受冷漠带来的好处。
他看不上易开春这样的老实人,所以在易开春找上门来时,他第一个反应是拒绝。
这个老实人的故事他听说过一点:死了老婆,女儿又得重病,走投无路。
可易开春身上几十年的踏实是个不安分因素,哪怕他一时有了邪念又如何?万一事成之前他良心发现,岂不是连累一群人?
刘二懒得管他,粗言秽语把他赶了出去。
然而第二天这个老实人又来了,求他带他挣钱,挣快钱,挣大钱,要他干什么都行。
刘二本来要拿棍子动作停下来,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一颗镶银的牙齿来:“做什么都行?”
第十二场戏打板开始。
易开春站在小卖部的门口,手指微微颤抖着,一双眼不住地往身后的黑暗中看。
他知道刘二在那里监视着,等着他支开收银的姑娘,从台子里偷钱。
五百——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这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月的盼头,一家子的口粮,却还不够他女儿一次化疗的费用。
他的步伐如千钧,难以迈动,却最终迈动。他的眼神从害怕到更害怕,战栗感从他的骨头缝里爆发出来——那是他保留了三十年的良知在做最后的斗争,爆发出的锐利的悲鸣。
是的,悲鸣。
林琼在分场梗概上写了这两个字。表现在易开春的脸上,却是如死灰一般的坚定。
由他接过线的钨丝灯泡下,他的眼神如同没有光泽的金属。他对曾向他伸出援手、省下育儿钱来救济他的商店老板下手,亲手绞断了保险丝,趁机拿走了柜台里所有的钱财。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进那片黑暗的,除了尖锐的嚎叫,伴随着血液沸腾的翻滚声,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做了坏事了。
偷空恩人的柜子,拿着不知道过了多少遍手的血汗钱,并把它们悉数甩给了手戴金戒指的刘二。
刘二嘿嘿一笑,高高抬起胳膊拍他的肩膀:“你小子!”
柜子里的钱并不多,数额也并不重要。对于刘二来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