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晋卿轻笑几声讨饶道:“愚兄倒也不是怕腌臜和辛苦,孟子曰‘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愚兄只是觉得厨房里杀鸡宰羊,血肉横陈,着实令人见之不忍。”
“不要这么酸腐好不啦,你要吃就会有人杀,你没看见人家怎么死的就跟你没关系了?”
“愚兄倒也不会作此自欺欺人之想,只是忧心这等场面若是见得多了,便不知敬畏生命。”柳晋卿一脸认真地说。
我算是服了,柳晋卿虽然不是和尚或者居士,却是个菩萨心肠的佛教徒,跟他那个传说中足智多谋的政坛常青树父亲一点都不像。
我之前以为,既然王霸之气的儿子也是王霸之气,将军的干儿子也是将军,老狐狸的儿子那必须得是小狐狸才对。但是相处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却惊奇地发现,柳晋卿这人虽然头脑灵活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华横竖都溢,但是心思却十分单纯善良,分明就是一个闷骚型文人墨客,其为人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半点都不像是杨珏和谢晋之流在政坛里常年打滚磨得圆不溜秋的人物。
照杨珏所说,柳晋卿接近我必然是太子党那边的授意,我一开始也这样想,但是到后来我却越来越觉得,柳晋卿要么根本不是他们故意派来的,要么就完全已经把太子党和他老爹的使命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的“结交”就只是单纯的结交而已,找不出半点刺探或者拉拢的意思。而且此人完全不关心政治,对于读书做官也不甚上心,分明就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二世祖,把他过人的才能全都“浪费”在了琴棋书画和舞文弄墨上。
他带我领略了洛阳官二代和文艺青年们的丰富生活,时不时就邀上三五个同样附庸风雅的好友,带上歌舞伎,找个风景优美之地,吟诗作对,画画赏景,高谈阔论一些风花雪月风土人情之类的话题,他还会带我去许多不对外开放的高档娱乐场所,吃很多有钱都不一定能吃到的美食。他还喜欢没事儿抱一坛好酒上我这来蹭顿饭,来时送我一盆芍药,走时抱走一盆兰花什么的,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不过,我还就喜欢他这脾气,感觉就跟上铺的学霸哥们儿一样亲切。
他和楚封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是我看到他的时候却经常会想起远在边关的楚封来。我会想,假如楚封当年没有遭受那样的变故,同样是丞相家的长子,他是不是也会变得像柳晋卿这样,家教良好,饱读诗书,心地善良,温和可亲呢?
我默默地脑补了一下儒雅温柔,鸡都不敢杀的“翩翩君子”楚封,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以前还在边城的时候,楚封曾带我出去打猎。他箭法很准,每次出猎都能带回几只狐狸啊兔子啊什么的,草原上的羚羊跑得跟飞一样快,他都能射中,有一次还一箭射下了天上的秃鹫。
到了晚上我们满载而归,他就架起火堆,熟练地把猎物剥皮切肉,亲自烤来给我吃。他烤肉非常有一手,我每次烤出来的不是焦了就是生了,他却能把烤肉转着圈儿烤得焦香四溢,然后用小刀把最外面那层熟了的削到我的碗里,再回去接着烤。他削的肉每一片都是差不多大小和厚度,夹起来蘸上酱料就能吃。
我光是回忆那种满口生香的味道,就觉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很长时间里我都刻意地不去想他,但是这会儿,我从烤肉的香味联想到了那个为我烤肉的人,思念的龙头一打开,就再也收不住了。
我情不自禁地回想着他笑的样子,沉默的样子,纵马驰骋射猎的样子,在乱军之中保护我的样子……在他身边的时候我虽然经历着各种风雨飘摇危机四伏,心里却总归有一个可以找到安定的地方,而现在我的地位高了,身家富贵了,生活安逸了,前程看似稳固了,却觉得自己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没着没落的。
究竟要多久才能忘了他,为什么我反而觉得思念越来越深重了呢?
新鲜猪油的香味飘散开来,引来了一群围观者,连宁王府的厨子们都听到了消息,纷纷溜过来给我打下手顺便偷师学艺。
我暂且收起了乱七八糟的思绪,用抓篱捞起油渣拌上盐,先打发了一下周围那些蠢蠢欲动的馋虫们,又用熬出来的猪油炒了个肉片、炒了盘菠菜、煎了两个鸡蛋和一盘豆腐。
都是一些以前就会做的家常小菜,不敢说十分好吃吧,至少独特的烹饪方式震惊了王府的厨子们。他们丧心病狂地抢走了剩下的大半罐猪油,仅仅几天之后,就研制出了比我做的好吃得多的炒菜,杨珏又忙不迭地去跟皇帝献宝以示我确实不是凡人,一个月后,整个洛阳的各大酒楼饭馆都开始流行起炒菜来了,连带着猪肥肉都涨价了好几倍。
没想到我就这样成了时代的先驱者。
后来,我在京城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常常不自觉间引领着时代的潮流,俨然有直逼当红偶像派明星的趋势。越来越多的人们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效仿着我的所作所为,认为那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天上人”生活方式。就连我不留胡子这一点,也悄然在一些年轻男人们中间流行开来,自从魏晋之后这种不留胡子的歪风邪气可是已经消失很久了。
在后来的几年里,仅仅是“吃”这一方面,我就陆续“发明”了火锅、油条、糖葫芦、荷包蛋、披萨、蛋挞、煎饼、烧卖、锅贴、汤圆、小笼包等等,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柳晋卿这一次原本是来给我送画的,他上次画了一幅山水画,我称赞了几句,他就说回去裱好了送给我,结果借着这个由头在我这里蹭完午饭蹭晚饭,直到天都差不多黑了,才意犹未尽地回家去。
我送走了他又折回来时,就听到红莲和绿茵两个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在那里例行每天的八卦大业。
她们的八卦万年不变,都是一些什么“听说张家媳妇不守妇道是不是真的啊”、“李家姑娘发鬓真好看我们学学吧”、“这个月俸钱涨了十文怎么花啊”、“不知仙师大人以后会娶谁家小姐啊”、“仙师大人应该娶仙女才对”之类的话题。
因为我隐身的时候偶尔也会穿堂入舍见到一些正常渠道下见不到的大家闺秀--别想歪,我才没有偷看她们洗澡换衣服什么的,至少没有故意偷看。所以基本上也可以得出结论,这个年代的女人绝大多数都是跟她们两个差不多的--只会在深闺绣楼里学些弹琴刺绣,没什么知识和见识,也没什么主见,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在三从四德的框架束缚下随波逐流。
这样的大环境下,她们自己也从根本上接受了“男人的附属品”这个定位,只想着怎么把自己打扮漂亮些、温顺些、符合男人口味些,提升自己作为“附属品”的商品价值,以便把自己卖个好人家。
这种女人虽然看上去确实温柔优雅,令人赏心悦目,对我来说却连谢芳铃那种女汉子都不如。我果然还是喜欢像我家女王大人那样的,表面上温柔优雅,内在却是独立自主强势霸气能顶起大半边天的女人。
而在古代,尤其是唐朝之后的年代里,大概这样的女人一万个里也未必有一个。让我深深地怀疑,要是继续在这样的环境里长期呆下去,我的性向真的要不好了。
如果我弯了直不回来的话,那全部都是这个时代的错,全部都是穿越的错,全部都是女娲大神的错,全部都是楚封的错……谁叫他先开这个头的。
我摸了摸挂在腰带上的狐狸毛球,只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无论我怎么想掩埋都是徒劳。
就在我心思纠结的时候,冷不防眼角瞄见一个黑影从最不起眼的角落翻过了围墙落到我的院子里。
我楞了一下,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去,只觉得那人的身形怎么那么像楚封,难道我已经到了忧思过度出现幻觉,看谁都像他的地步?
我惊得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喊“抓刺客”还是“抓小偷”,擦了擦眼睛再看,只见那个人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那身形相貌,不是楚封又能是谁?
“你、你你你你!”我惊叫道。
他看着我,笑了一笑:“是我。”
听到这声音,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扑过去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