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像电线还是线路般的东西,如棋盘般交叉密布,有点碍眼。大楼之间有零星的小店。金属制的香烟店招牌、理发店前白、蓝、红相间的涡状旋转招牌,令人十分怀念。嘿,原来这个从以前就是这样啊。旁边还竖立着一面招牌,写着「描绘出柔顺长发的妙技」,让孝史笑了出来。
朝大楼之间的细小巷道望去,看到某餐厅的窗户贴着像西班牙佛朗明哥舞女般的海报,还有贴着「募集女店员」的事务所。写着「代书田中」的大招牌上顶着雪堆,底下一个老人正气喘呼呼地铲雪。这是干什么的店?
走着走着,孝史开始觉得,并非所有的一切,都与自己生活的「现代」截然不同。即使衣服不同、鞋子不同、大楼的高度不同、文章的横书方向不同、汉字很难,但是人并非完全不同。
人的部分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有许多没办法只按下开关就做好的事,全都要依靠人力去完成。大概就只有这点不同吧?想想千惠和阿蕗在蒲生邸内工作的情形,不也是这样吗?没有吸尘器、没有洗衣机,就算要去买东西,也没有家用汽车,所以才需要女佣。
这应该是个工作机会很多的时代吧‐‐孝史想。当然,因为没办法挑剔工作,可能会很辛苦,即使如此,比起孝史身处的「现代」,工作的意义应该是更加更加单纯而明了吧。在这个买包香烟,也必须透过人手来买卖的时代,贩卖一包香烟,收取零钱这些小事,也存在着它相对的意义。
孝史觉得有点羡慕。我,又是如何呢?回到现代,补习一年,然后再参加考试,上大学,随便玩个四年,之后就职。做什么工作呢?选什么职业呢?只需要按个钮就足够的时代里,不靠「人」就办不到的事极为有限。要找到需要孝史这个「人」才能做的工作、甚至进一步找到只属于孝史的人生,都困难重重。
孝史心想,如果自己不晓得之后的战争、思想统治、空袭、粮食不足、占领等这些历史,或许会更吸引他想生活在这个时代。其实挺好的。只要不去想接下来的事,真的还挺好的。这是个重视人力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充满温情。像那个面包店老板不也相当亲切吗?活在这个时代的感觉绝对不差,不是吗?
然后,孝史突然想起平田为何要来这个时代的疑问。平田说,如果他康复的话,一定会回答孝史。他也曾说过:「你的话或许会了解」‐‐在他问过孝史「你看过这个时代了吗」之后。
难道说,平田也只是想追求祥和的生活而造访这个时代的吗‐‐?
姑且不谈平田,他的阿姨又如何呢?据说她来到蒲生邸之前,在医院担任看护。珠子说她的年纪大约五十五、六岁,如果是平田的阿姨,这个推测应该妥当。如此一来,黑井正好就是出生在现在,也就昭和十一、二年左右。那样的她特意舍弃平成之世,回到刚出生的时代生活的理由是什么?因为容易生活,容易找到工作?是这样吗?
珠子曾经目睹平田的阿姨‐‐黑井自虚无黑暗中突然现身,感到诡异极了。但是,她却没有提到孝史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的大厅,初次见到平田时所感觉到的那种吸走光线般的阴暗。那是拥有时光旅行能力的人独特的「光芒」,所以黑井也应该和平田一样才对。
孝史发觉到,是珠子没有发现。不只是珠子,蒲生家的人们可能都没有具体地意识到黑井拥有的那种莫名阴森的气氛。原因之一是她所处的四周环境是昏暗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时代光源远比平成时代要少得多了。
据说用地球资源卫星观测地球,可以发现日本的东京地区,是彻夜发出光辉的。可是,那是「现代」的情况,这个时代还没有多到泛滥的人工亮光。事实上,蒲生邸内部也是如此。从黄昏到黎明,很少有被灯泡或电灯的光所照亮的空间。因此对黑井来说,她只要小心避开白天的阳光就行了,而实际上她也是这么做的。所以珠子才会说「黑井就算在白天,也几乎不会外出」。
漫不经心地边走边想,雪块从天而降,打到了脸颊。是从电线杆还是电线上掉下来的吧。孝史愣愣地眨着眼,走在稍前的年轻女子,手掩上嘴边笑了出来。
来到三宅坂,面向护城河的三叉路人行道上,聚集着许多人。路边摆了一个卖报纸的台子,那里也有人围拢着。有人向左边弯,往半藏门方向走去,也有人往右转,朝樱田门的警视厅去。也有人站在护城河边热烈地谈论着。政府高层刚被暗杀,一国首都的市民这样的表现是正常的吗?对于只看过政治家被逮捕,不晓得暗杀这档事的孝史而言,眼前的气氛实在是过于欠缺悲壮感;然而另一方面,他却也觉得,或许就只是这种程度的反应吧。
道路的积雪上,还残留着士兵的脚印和卡车的轮胎痕迹。面包店老板说的果然没错。孝史有点想看看早上他们移动的情景,一定很壮观吧。
孝史站在警视厅侧的人行道,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被雪覆盖的皇居森林寂静而美丽。人们吐出来的气息化成白雾,眼前的情景有如水墨画一般。
就在一旁,两个年纪与葛城医生相仿的男性正热烈地交谈着。其中一方不停地说,另一方则点头应和。说话的一方,头上戴着灰色的软呢帽,同伴则戴着褐色的帽子,竖起褐色的大衣衣领,围巾一直围到下巴处。
灰色软呢帽的人口中,频频出现「大御心」这个词。孝史一知半解地听了他们的对话一会儿,找了个时机委婉地插嘴。
「请问……」
两名男子不约而同地迅速转向孝史。他们的表情充满干劲。
「什么事?」灰色软呢帽说。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请问现在是什么状况呢?」
不晓得是否打算答覆,灰色软呢帽挪动脚步,半个身子转向孝史。他也穿着和孝史很像的绑带长筒靴。
「现在的情势如何?我听说昨天据守在这里的士兵,聚集到议事堂的庭院去了。」
「哦,没错。」灰色软呢帽强而有力地点头。「昨晚开始就一直下大雪。考虑到士兵的疲劳,应该是暂时休息,重整态势,然后继续与上层交涉吧。」
「那么,进行得顺利吗?」
灰色软呢帽对孝史暧昧的问法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露出充满朝气的笑容。
「当然了。青年将校们的起事,撼动了闭塞的陆军上层。临时内阁很快就会成立,他们期望的政权即将诞生。」
褐色大衣插嘴:「首相应该会是真崎大将(注:真崎甚三郎(一八七六~一九五六)。陆军大将,为皇道派的领袖。一九三四年就任教育总监,但受到对立的统制派势力影响,被逐下教育总监之位,其支持者的皇道派相泽三郎陆军中佐因此发动了相泽事件,成为二二六事件的原因之一。二二六事件后,真崎做为关系者遭到起诉,获判无罪,但于事件后的肃军行动中被编入预备役)吧。」
灰色软呢帽一脸愉快,「应该是吧。不过,好像也有人提案请柳川次官(注:指柳川平助(一八七九~一九四五),陆军次官,皇道派的中心人物。二二六事件时担任台湾司令官,为支援政变的将领之一)从台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