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位样貌装扮各异的人并肩坐在画中,神色却和谐统一。乔万尼略扫一眼,认出了象征各人物身份的装饰——即使他们其实不是人。左边的三位女性分别象征着“信、望、爱”,正是使徒保罗在《哥林多前书》中归纳出的三美德;右边的三位男性则来自异教传统,近年的学者们为它们取名为“四枢德”,分别为勇、义、节与智。七人如老友般齐坐在类似市政厅布局的背景中,构成了一幅关于“团结政府”的寓言。
“为执政团准备的礼物。”朱利亚诺向他解释道。
画还很新,显然是新近定制,也许就在洛伦佐第一次萌发改革想法之时。只是当时仍怀抱希望的公爵未必能想到如今的局面——翌日,新产生的成员便将正式加入执政团。而关于美德的规训能否驯服毒蛇?
他与朱利亚诺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不管后来的记述者如何称呼它,即使它注定充满混乱、分裂与阴谋——一个新的时期要开始了。
第35章九(1)
人们预想中的直接斗争没有到来,至少在最初的几个月没有。敌对状态的两党甚至没有合适的舞台挑衅对方——佩鲁贾与乌尔比亚等区域仍不断燃起小型的战火,托斯卡纳地区一直处在宁静之中。数月来唯一的冲突,是科罗纳弗利主持查封了安杰罗托尔纳博尼的走私货品,而谁都知道违法者是美第奇公爵的舅舅。使他避免监牢的制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旁观了审判的人们都在心中暗自猜测公爵需要付出多少钱财才能换来如今免罪的判决;与此同时,即使公爵夫人已从卡雷吉赶来斡旋,洛伦佐与托尔纳博尼伯爵间仍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争吵。许多人都目睹了公爵是如何在黄昏时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美第奇宫,并发誓再也不踏进宫门一步。与之相关的传闻故事很快成为了民众下酒的最新佐料。
洛伦佐则致力于另一些事业。圣历六十四年七月,他从拉文纳迎回了但丁的遗体,以埋葬圣人的规格将他葬在了圣母大教堂中。由此,时隔百年余,漂泊的诗人终于回到了曾将他放逐的故乡。洛伦佐在领主广场的地砖上镶嵌了一尊他的浮雕,每个路过的行人在注视诗人的面孔时都不得不低下头,如同致礼。八月,兰迪诺评释、桑德罗绘制插图的《神曲》出版,他用俗语写作的诗歌开始在佛罗伦萨广为流传,这在当年被自命高雅的人们排斥的作品如今却获得了更广泛的民众的欢迎:毕竟不是每个人都通晓拉丁语。但丁热情的研究者与追随者们,费奇诺、兰迪诺与波利齐亚诺在学园中开设了有关但丁诗学的课程,与传统的经院课程显然格格不入,但一位“文化英雄”的形象却由此构建起来了。
同样在八月,佛罗伦萨成立了自己的第一座印刷工场。理所应当地,它的第一部印刷成品是拉丁文圣经,作为礼物被送给了大主教菲利波萨尔维阿蒂。大量著作相继出版,替代了过去缮写室里日复一日的手抄工作。古典学、法学、算学与艺术著作,彼得拉克与薄伽丘的手稿与书信,米兰多拉等人的诗歌与文集,兰迪诺评释、波提切利插图的新版《神曲》,这些书籍中的许多摆在了美第奇家族的图书室中,免费向所有公民开放。戏剧基金依然维持运转,新剧目上演时,许多法国贵族坐在了剧场的最前列,为此,他们中的许多人已进行了十数日马车旅行。艺术也从未被忽略:公爵在市政宫举行了小型的艺术品展,在展期结束后与其他望族一同捐赠了自己的部分收藏,将学园中的一座建筑当作了永久性的画廊。“他也许是全欧罗巴第一个这么做的人。”有博闻广见的学士这么说,“等着瞧吧,这会成为一种风尚的——不到明年,法兰西人就会学到这一招。”
夏秋之际,天空清澈无云,阿诺河在暖烘烘的阳光中蜿蜒而过,如生锈的青铜一般呈现蓝褐色。在洛伦佐的主持下,全城的商铺进行了一次广泛普查,繁荣如实地反映在了数据上。如今这座城中聚集着八十多个细木镶嵌和木刻作坊、五十多个大理石装饰作坊和四十余个画室,拥有这些产业的是整个意大利最好的艺术家们,他们史无前例地齐聚在同一座城邦中,像是所有拥有华美羽毛的鸟儿都栖息在了同一棵大树上。创造美的人像传递智慧的人一样受人尊重,随着他们作品的价值越来越高,艺术品逐渐成为了王侯间外交赠礼的必备品。许多年后,当一位记述者试图在自己的著作中重现这段历史,他善意地将洛伦佐的举动以“值得嘉许的尝试”一笔带过,着重描述的是昔年佛罗伦萨在文艺上无与伦比的辉煌。他将这称为“黄金时代”。
罕见的风气出现了:自由的思想在此处交汇、流动,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勤奋、幸福,将荣誉与现世的幸福视为至高追求。随着城邦愈来愈繁荣,洛伦佐的声望也水涨船高。学者和艺术家们感谢他,他也礼遇他们如上宾。数十年后,仍有年迈的老人回忆起从前美第奇宫中的一幕幕,音乐、诗歌、关于美与智的讨论,在那一段时间里,也曾几乎无限接近于洛伦佐设想中的模样。
十月,当秋风卷下第一片落叶,人们听到了三个月来第一个不幸的消息:圣马可修道院的院长去世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曾为城中的医疗与救济事业奉献出了一生,人们猜测他有很大概率在不久后封圣。他的后继者在不久后揭晓,来自费拉拉的多明我会修士吉罗拉莫接任了他的位置。在他原本的教区中,他就以煽情的传道和严苛的戒律著称。事实证明,这位新上任的神父果然不负多明我会“主的猎犬”之名,当这位瘦小、佝偻的黑袍修士第一次在在布道坛后发表演说,敏感的人们便预感到了未来即将发生的改变。他在礼拜上批判异教邪说与奢侈铺张,即使言辞谨慎,不足以构成对城中的任何一位权贵的直接冒犯,但有心的人们都知道他的剑尖所向。过去几个月来盘旋在城市上空的风向似乎即将被他坚定挥舞的双手遏制了,当他大声疾呼:“涤清罪恶!”下方跪着的每位信徒都会在雷霆般的训诫中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