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纪别早已学会苦中作乐了,他在通读别人写好的文章时,并不只是找其中的错漏之处,反而会认真研读文笔,他还找到了自娱自乐的方式,就是先将撰文之人的姓名遮挡住,自己通过字里行间的措辞判断这篇文章是出自谁手,往往可以猜到八九不离十。
然而看到这一篇文章时,纪别愣住了,他将遮挡姓名的手移开,甚至凑近了一看,撰文之处赫然写了两个大字‐‐公孙。
纪别眉头紧皱,将这篇文章又认真阅读了一遍,确认自己的理解没有错,随后他放下了笔,久久不曾有动作。
这篇文章是前朝史太后传中的一部分,原本应是讲史太后尽心竭力抚养小皇帝长大,直至成为前朝中兴之君的大致内容,但现在这篇文章主旨不曾变,但其中竟写入了一件事。
文章中写道,史太后曾与多位朝廷重臣有染,且借其势拥立小皇帝登基,而小皇帝在登基初期则完全沦为史太后的傀儡,直到得到年轻臣子的支持,才渐渐从史太后的魔爪中得以逃脱,而文章言语间竟完全否定了史太后的所有政绩。
原本史书中是不会落款编纂之人姓名的,但由于现在正值初稿阶段,留下姓名是为了日后修改乃至追责,而纪别一看&ldo;公孙&rdo;两个字,便知道编纂之人乃前科状元公孙酉。
且不说文章中所说之事皆无史实可考,甚至可以说是肆意抹黑之举,但说如今是程太后垂帘听政,这篇文章都相当于直接打了程殊的脸面。
纪别甚至怀疑公孙酉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才会有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
他拿着这篇文章,只觉得有千斤重。
他不知道公孙酉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什么,谁都知道史书的撰写要经过重重审阅,最后还要送到大学士那里过目,现在纪别只是第一个看到的人而已。
这名前科状元,如今已经是在翰林院的第三个年头,仍旧身处编修一职。这种情况实在太过常见,一边是三年一届的科举,随着而来的新科士子,另一边是有限的位子,这两者之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完全的平衡,因此别说是三年时光,在翰林院中蹉跎一辈子的也大有人在。
而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纪别与公孙酉之间并不熟悉,或许上辈子进入翰林之初,纪别也曾认真了解过他,但在十几年的为官生涯中,他也早就将曾经的同僚抛之脑后了。
现在想起公孙酉这个人,纪别能记起的只有他是应天党的一员,应天书院是北方最大的书院,而应天党则是基于应天书院而建立,但如今内阁中没有应天党的成员,因此褚阁老甫一上疏请辞,他们就开始有所异动了。
但纪别想不通的是,公孙酉这样做到底有何用处。
这篇文章写出来后,唯一的作用,就是给纪别出一个难题,纪别如果装作不知,而将其照常上交,学士们看到后要追责的不仅是公孙酉,定然还有纪别。而纪别若是将其截下,公孙酉就有一百个理由让纪别仕途尽毁。到时候公孙酉可以说是不忍看皇权旁落,又上疏无门,只得以史讽今,还能在清流中落得个好名声,而纪别又要担着文人的骂名,又要扛着程殊的怒火。
纪别将这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先后想了三个解决方式。
一是直接越级上报,不说审阅通过还是不通过,而是直接拿到学士们面前,到时候天塌下来还有官大的扛着。
二是和公孙酉挑明了说,直接质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三是拖其他人下水,纪别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薛庭安,两个南党新锐同时折在一件事上,南党的领袖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但想了一番,三条路都行不通,但凡有一次越级上报的经历,他在翰林院中就再也混不下去了,而若是和公孙酉挑明,风险又太大。最后一条路看似合情合理,但这样他到底借了南党的势,若是南党对他有所求,他再也无法推拒。
纪别盯着眼前的文章,只觉得那些常出现的字都快不认识了,就像史太后的&ldo;史&rdo;字,纪别越看越觉得难受。
他突然灵机一动。
只见纪别提起笔,蘸上墨,轻轻地点在了那份文章上,他前后一共点了三处,然后将纸举了起来,正面和反面都看了一下,确认没有问题后,拿起纸站了起来。
&ldo;我去隔壁,两位兄长可有要顺带的?&rdo;
赵言理低声说了句:&ldo;多谢束之,我不用了。&rdo;
薛庭安则交给纪别一份文章:&ldo;束之,这是秦编修的文章,其中错漏我已圈出,就麻烦束之转交了。&rdo;
纪别欣然接过,薛庭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神色。因为一份文章中有一点的错漏之处,都要重新进行誊写,因此负责编修的翰林都十分不想看到他们,每次他们拿着文章去到隔壁,都不会收到什么好脸色。
能有纪别替他去做这等得罪人事,薛庭安自然十分开心,纪别也没有任何怨言,拿起两份文章就走到了隔壁。
果然,一见到纪别,还看到他手中拿着纸,几乎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纪别径直朝着秦编修走过去,秦编修顿时一脸屎色,黑着脸结果纪别手中的纸,看到上面被圈出的两处错漏,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
纪别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站在秦编修的面前,一边等着对方的反应,一边用余光看着公孙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