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编低着头翻抽屉,边翻边自语:我把明片放哪里了?
他一定在翻找赵宗平的明片,我在一边静静看着,我看到总编的头顶开始谢了,中间呈现出一片开阔的荒山秃岭,幸有周围的茅草覆盖。岁月匆匆,在人的身体器官上体现得特别明显。
总编最终也没翻到那张他要找的明片,他关上抽屉,抬起头正儿八经跟我说:会议期间你一定要采访一下城建局这个姓赵的局长,他对城建规划有许多独特的设想,我们可以给他安排一个专版,说不定还能谋点赞助。
最后的包袱终究被总编抖落出来了,我暗自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如今对报社来说,有偿新闻似乎已经合理化了,不论报纸宣传的先进人物事迹多么感人,也不会有读者感兴趣,人们在有偿新闻的背景下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倒是那些杀人放火卖淫嫖娼的社会新闻成了读者感兴趣的卖点,这并不是说读者的品味低下,而是日益觉醒的读者再也不愿意被虚假新闻所愚弄了。因此有偿新闻也就成了报纸的救命稻草。
我微笑地跟总编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交给的任务,而后我站起身,准备走了。
总编急步走到门口,先我一步拉开门说:自己开车来的?
我嗯了一声。
总编关切地说:开车要慢点,如今驾校培训了许多马路杀手。
我未置可否,速成学驾驶不当马路杀手才怪呢。但我会万分小心,我惜命。
出了报社,我直奔幕府宾馆,今夜不论多晚我都要跟李曼姝见上一面。
李曼姝总觉得房间的钥匙在转动,可她打开门的时候,门口又空无一人,那个给她打电话的女记者应该到了,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到呢?路上塞车,还是发生了别的情况?李曼姝关好房门,回到床上想睡一会儿,躺下以后,她的眼前总是闪现当年八角楼慰安馆的情景,她只好又坐了起来,打开电视,电视里大多播的是连续剧,有一个台播的是韩剧,李曼姝看了一会儿,感到特别亲切,不由想起了家人,想起了儿子和儿媳,想起了女儿和女婿,尽管他们不是自己所生,但多年来相濡以沫的生活,使血缘的隔膜渐成亲情,她在生活上早就离不开他们了,更何况老伴临终的时候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照顾好李曼姝,李曼姝对孩子们的善待始终心领神会,当然孩子们对她的抚养也心存感激,李曼姝跟这个韩国丈夫结合的时候,他的两个孩子只有两三岁,李曼姝把所有的精力都给了这两个孩子,直至他们长大成人,在孩子们的眼里她就是他们的亲生母亲。
李曼姝想给家人打个电话,来到中国以后,她只在当天给家人通了个电话,怕费钱就把手机关了。李曼姝没有职业,生活上一部分靠政府救济,另一部分靠孩子们供养,她在花钱上有一个原则,能不花的钱一分都不花。她打开手机,想跟家人通个电话,拨通以后,她听见了儿媳的声音:妈妈,您怎么总是关手机呀,您要一直开着,我们每天都会给您打电话,您一个人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我们怎能放心呢?
李曼姝听到儿媳的声音,一下子激动起来,她的眼睛渐渐潮湿,一股久违的亲情迅速包围了她,她哽咽着声音说:我能回来看看,已经很不容易了。不想给家里添太多的麻烦。
儿媳说:妈妈,您可不能这么客气,爸爸过世了,您是我们唯一的亲人了,家有老人万事兴,妈妈健康长寿是我们的福份啊!您一定要开着手机,我们每天会给您打电话。这几天您身体好吗?
好好。李曼姝连忙回答。
您什么时候回东北老家?儿媳问。
过几天吧。李曼姝说,她本想把在这座城市的感受述说一番,但考虑电话费用,简单的寒暄过后就把手机关了。
跟家人通完电话,李曼姝有一种幸福感,按她的生活轨迹,她应该是无家可归的女人,可她有了家,还有两个孩子。她曾经看过日本电影《望乡》,那个凄惨的阿崎婆,回家以后又被家人撵了出来,家人嫌她脏,而她的妓女职业并不是她个人的选择。然而未曾身临其境的人谁会理解她呢?李曼姝能被家人接受是因为她感觉他们始终不知道她年轻时的职业,只知道她是中国皇族的一个格格,战乱之中逃生到韩国。在韩国,她的晚年也算过得幸福,她享受着天伦之乐,可她的心境却越来越悲凉,特别是当她的生命进入最后的状态,她的老伴也离开了她,老伴临终前那番意味深长的话,使她觉得自己曾经在中国的慰安馆饱受过的折磨应该找个地方去倾诉,多年来她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她怕家人看不起,当她明白了这一切是战争的罪恶以后,她就回到了故乡,旧地重游是想激发她的勇气,站出来承认慰安妇身份的勇气。可当她踏上故乡的土地,她又在真实与虚假之间徘徊起来了,对当年肉体和精神所遭受的凌辱,她还是不想说,她的内心在回避,激烈地回避。
为什么?
李曼姝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只感觉人在瞬间会改变自己的主意。即便她在屠城血证馆冲动了一下,可冷静起来,那种冲动又消失了。要是她在故乡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她一定会成为媒体的热点人物,在世界性的反法西斯氛围中,她的遭遇会激起一个不小的涟漪,最终的结果是韩国的儿女们知道了她当年的慰安妇身份,为此他们很可能被周围人以另一番目光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