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给她写封信。可是熬了一个通宵,写了撕,撕了又写,到天亮还没写完。一想到这么一个活泼美丽的女孩子从此以后与自己形同陌路,想着就有点揪心。看起来是在写一封信,实际上是在跟生命中什么最珍贵、最隐秘的东西彻底诀别。他把白小娴的信找来仔仔细细地读了又读,最后自己也流下了眼泪。不管怎么说,这么一闹,他倒是明白了对方的真心。他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着想着,又记起高麻子在河边跟他说过的那番话来,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佩佩那张脸来。要是小娴换作了姚佩佩,那情形又将如何?他被自己的这个丑恶的念头吓得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往窗外一看,原来天已经大亮了。要是世上没有女人,没有复杂的男女之情,那该多么太平!桌上摆着的那个小泥人,正冲着他笑。
第二天上午,谭功达找了几个科委的年轻干部谈话,商量&ldo;村村通公路&rdo;的计划。随后,他又去了沼气试验站,听取了攻关小组的汇报。回到办公室,发现楼上楼下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来,今天原来是礼拜六。他打算早点回家,好好睡上一觉。走到大门口,迎面看见老徐穿着一件白背心,脖子上搭着一条湿毛巾,顶着炎炎的烈日,从外面走进来。
&ldo;我是特为来找你的,&rdo;老徐道:&ldo;家里来客人了。&rdo;
&ldo;什么客人?谁来找我?&rdo;
&ldo;还会是谁呢!&rdo;老徐向他诡秘地一笑,又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道:&ldo;你坐我车后头,我驮你回去。
谭功达跳上老徐的车,俩人弯弯扭扭地走了。老徐告诉他,白小娴吃中饭的时候就来了,进不了门,就站在院子外面的毒太阳底下。&ldo;我们家那位劝了她半天,让她到我家来喝杯茶,她也不搭理我们。只是一个人站在那抹眼泪,一边哭,还一边用脚去踢那院门。我们家那口子就劝她:&lso;你这傻孩子,踢了这半天的门,没人应答,分明是县长不在家。门踢坏了倒也不要紧,你的脚就不疼吗?&rso;可那丫头性子也真是倔,把眼一瞪,对我家那口子道:&lso;我就喜欢踢门玩,你管得着吗?&rso;&rdo;
老徐一边喘着气,一边哈哈大笑。
两个人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西津渡外的河道边。刚过了石桥,透过一片开花的合欢树林,谭功达果然看见白小娴站在院门外的篱笆边。这时她早已不踢门了,只是在糟蹋那篱笆上的枸杞花。那些紫蓝的花朵被她一朵朵地揪下来,扔在地上,用凉鞋碾得稀烂。到了家门口,谭功达刚跳下自行车,老徐紧踩了几脚,一弓身,早跑没影了。
白小娴身穿一件杏黄色的
连衣裙,身上斜挎着一个印有&ldo;
为人民服务&rdo;字样的绿色书包。满脸泪痕汗渍,头发湿漉漉的,一绺一绺搭在额前,眼睛都哭红了。她一见谭功达,那可爱的小鼻子不住地翕动着,歪着头,梗着脖子,斜着眼睛,一字一顿对他道:&ldo;为什么不给我回信?&rdo;
谭功达正想解释,白小娴又吼道:&ldo;为什么不接电话?!&rdo;
谭功达笑了笑,开了门,就要拉她进去,白小娴用力把他甩开了。
&ldo;你混蛋!&rdo;她叫了一声,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谭功达抓耳挠腮,哭笑不得。他看见四周的墙角,树下,草垛后面,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探头探脑。老徐的爱人也在自己的院子里垫着脚,伸着脖子,朝这边张望。可谭功达朝她一看,那脑袋又缩回去了。
第二章桃夭李也秾(28)
&ldo;有话我们进屋去说,&rdo;谭功达低声下气地笑道,&ldo;在这儿叫邻居们看了笑话。&rdo;
&ldo;我就不进去!&rdo;
&ldo;那你先别哭了,我去给你打点水,洗洗脸。&rdo;
&ldo;我就不洗!&rdo;
&ldo;你若实在不愿意进屋,咱么就找个荫凉地儿呆着,也好说话。&rdo;
&ldo;我就不去!&rdo;
谭功达见她频频使用这个&ldo;就不&rdo;句式,明明是在耍小孩子脾气。虽说有些尴尬,心里却一点都不着急,反而觉得这孩子越是横眉怒目,越是逗人怜爱。过了半晌,他凑到小娴跟前,轻声问她:&ldo;那你就一个人在这儿站着?&rdo;
&ldo;我就不站!&rdo;
&ldo;你就不站,莫非你想躺下来吗?&rdo;谭功达说。
白小娴知道自己被他绕进去了,&ldo;噗&rdo;的一声先笑了起来,抡起小拳头,叮叮咚咚的在谭功达胸前好一顿乱砸。谭功达顺势搂着她,两个人跌跌撞撞进屋去了。邻居们一看好戏收场,也都悻悻地散了。
进了屋,白小娴就找个小板凳坐下,依旧噘着嘴不理他。谭功达只得蹲在地上跟她说话。他转到右边,小娴的身体就别向左边,谭功达没法,只得起身去替她打了一桶井水,搓了一把湿毛巾,拿给她。小娴擦完脸,顺手又把脖子擦了一遍。谭功达赶紧要替她把身上那背着的书包给取下来,那白小娴忽然将手中的毛巾往水桶里一丢,一把拽住谭功达的手,仰着脸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说:
&ldo;我们结婚吧!&rdo;
&ldo;结婚?&rdo;谭功达就像触了电似的,&ldo;你不是说过些年,等到第二个五年计划实现再结婚吗?&rdo;
白小娴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头撞在谭功达怀里,把毫无防备的谭功达撞得后退了好几步,&ldo;我不管,我们这就结婚!立刻!立刻就结婚,马上!&rdo;
小娴把头埋在他怀里:&ldo;我再也不放过你了。&rdo;
她的身体那么小,那么柔软,而且颤抖得那么厉害!谭功达紧紧地搂着她,白小娴唧唧咕咕地在他怀里不知说些什么,谭功达一句也没听懂。他将她搂得那么紧,又担心把她勒坏了,就把她的脸捧起来。小娴已经闭上了眼睛,嘴里有一股婴儿的奶味,白皙的额头上叫太阳晒得起了一层痱子。谭功达用嘴唇碰了碰那痱子,把自己发过的种种毒誓抛到了九霄云外,怎么也无法压抑住心脏的狂跳。谭功达啊谭功达,谁他娘的能想到,你也有今天哪!在这一刻,他似乎觉得共产主义已经提前实现,因为他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所有的焦虑不安都烟消云散。可白小娴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珠骨碌碌转动了几下,轻轻地把谭功达推开。她红着脸,跑到桌边的一张藤椅下坐下,把气息调匀。谭功达随后跟了过来,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可小娴把他的手拿开了,突然转过身来,狐疑地看着他道:
&ldo;不激动。&rdo;
&ldo;你说什么?&rdo;
&ldo;你刚才吻我的时候,我怎么一点也不激动?&rdo;白小娴怔怔地看着他,&ldo;怎么跟我想像的不一样?&rdo;
&ldo;不激动,这就对了。&rdo;
谭功达耐心地开导她,&ldo;《拧&rso;》那本书中说,凡是真正的爱情,庄严而神圣,都显得十分平静。不会给人带来任何的激动。反过来,如果说你激动了,那就说明这不是真正的爱情,懂了吗?&rdo;
小娴听他这么一解释,立刻笑了起来,连声道:&ldo;我懂了。我懂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