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瞥到云酽倚靠在墙边看他,宋见青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腰背,如同品鉴手磨冷萃般啜饮一口杯中的速溶咖啡。
并且——他腿上趴着一只杂毛抹布似的小狗,就算和同事视频会议都没有放下。板着严肃面孔交代种种事宜,左手还在拖把背上顺毛,形成一股莫名奇特的吸引。
他身上原本沉稳严肃的气质又糅杂着莫名亲和,并不矛盾,反而削弱了旁人认为他倨傲的刻板印象,很有洗手作羹汤的人夫感。
阳光从玻璃窗折射入室内,宋见青生来就浅的瞳色被映成橘黄,宛如半透明的日光石,外面裹着一层深色的包裹体。
清晨能看到如此画面的确非常养眼,云酽承认完全宋见青这般英挺的骨相是他的审美取向,除了拖把的意外入镜有点滑稽。
曾经有人建议,宋见青如果无法为自己的影片筛选出合适的男主角,不如自己亲身上阵,他的外形条件不比任何一位电影明星要差。
可是宋见青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与云酽不同,他的长相相较于正统“电影脸”过于尖锐了,缺少能够被注入故事感的空白余地。
换句话说就是会演谁都像自己,再苦心孤诣提升演技,观众都会一眼跳戏。
——除了《蔷薇月令》,那是他自导自演的第一部作品。
在他“漫不经心”的暗示下,云酽强忍笑意,主动给他台阶下:“你要是不想让它去白泽那里,那我们把它送到宠物医院寄养?那里更专业。”
宋见青沉吟片刻,想到一个行得通的办法:“可以留在我工作室,那里空间大,李三三他们也很喜欢它。”
可是在临出发前,拖把的抗拒让他们俩都觉得不错的办法又失效了。
云酽刚打开行李箱,它就迫不及待跳了进去,霸占着行李箱的内存空间。
两人一狗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宋见青提出解决方案,低沉磁性的嗓音尾调:“要不我们带它一起去?”
“你确定?”云酽第一反应是这个想法太荒唐了,带只小狗千里跋涉?
“其实没什么难的,飞机有宠物托运,去了之后就让它待在片场,它不乱跑。”
拖把能听懂人话一样,乖乖卧在行李箱中,甩了甩尾巴。
他们比团队其他成员到得更早,制片、摄像和美术等人明天到。先把拖把安置在酒店,云酽提出直接去《临时病》主人公梅洛的住所看看,他需要提前代入角色的生活做充分准备。
打上车,拖把还是第一次远程旅行,兴奋地在他们身上乱蹦乱踩,像在练轻功。
宋见青用双臂囿住它的去路,让它停止过于亢奋的心情:“梅洛的房子下面那层也被我们租下来了,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在那里常住。”
正常情况下,剧组所有成员都是要住在不远处的酒店的。
但他知道云酽回归演员身份时,没事就会在片场附近散步,呆呆地凝望着片中角色的生活居所。
他演戏时,像是把自己蜷缩成尚未问世的婴孩,重新回到母亲腹中温热的子宫中,用不带任何旧忆的双眼感受角色一生漫长的旅途。
有的演员常常会和导演吵得不可开交,因为有时他们认为角色不该做出什么样的举动。这与云酽截然相反,他会试图用这个由文字汇成的角色,包容他认为不符合设定的行为,让它看起来尽可能合乎常理。
经过多轮勘景,最终确定了梅洛的住所,是上世纪最常见的赫鲁晓夫楼,俗称筒子楼。
墙体是由红色粘土砖构成的,凝聚了一代人的记忆,现在很少有年轻人会住在这种楼里,稍不留神就会蹭上一身拍不掉的红灰。
云酽在来的路上很安静,可是只有他清楚,他在极力克制心中没由来的激动。
直到他站在片场前,看到梅洛的住处,怦怦直跳的心脏方坠回原处。
宋见青把开启房门的钥匙交给了他,云酽接过,用手指缓慢摩挲感受。上面的塑料圆柄被缠了两圈胶带,格格不入,像是丑陋狰狞的伤疤。
小小一枚钥匙,尾端生着锈光,带着点古旧的烟尘气,他将它用力地握在掌心。
狭窄的楼道只有他们两人。云酽眼帘微抬,看向稍微错他十几厘米站着的宋见青,手心竟然发汗。
老房子灰扑扑的楼道墙壁上,尽是疏通下水道修马桶换锁的小广告,被撕裂铲除的尸体上又盖着新的坟墓。像一块块除之不尽的苔藓,生命力旺盛。原本就微弱的阳光无法挤进来,云酽觉得宋见青的五官很模糊,看不清楚他嘴唇上的纹路。
他的右手以极小的幅度微颤,并不明显,但是因为他的迟疑,迟迟没有将钥匙捅入锁眼。
因为紧张,他纤细修长的脖颈弯曲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耸兀的喉结也上下起伏。
倏地,他察觉到自己不听使唤的右手忽而变得有力,钥匙被精准插入上过油的门锁,右转,门开。
随着门被推开的喑哑声音传入耳中,宋见青同时放开了云酽握着钥匙的右手。
他的嗓音沉沉,像是故意不打破房中的宁静一般,凑在云酽的耳边:“别担心。”
整个老屋中好似飘着青色的薄雾,只有很浅的一层,如纱笼罩。旧时框架结构弥漫着浓浓的上世纪风格,墙角有几块墙皮剥落,他们并没有重新为房子刷漆,故意保留了原始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