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叔无奈地两手一摊,“问题是,它们只认你这亲爹不肯跟我走啊。”亲爹……“好了好了,沐沐,你就带着你的养子养女吧。”花婶不慌不忙地上前打圆场,“老头子,昨儿个你不是说今早要带咱们上后山竹林挖春笋吗?还不快去准备一下?”趴在桌上辛苦笑过一回的苏默,不忘一掌轻拍在沐策的肩上对他落井下石。“辛苦你了,孩子的爹。今儿个你就别下田了,带着孩子们同我们一道来吧。”“……”他是长工,她是东家,他忍。春日和晦的暖阳照耀下,粉嫩嫩的一行小雁,跟随着沐策的步子加入了满山遍野的春光斑斓里,沿途还与树梢上的燕子一唱一合地吐喳热闹着。边走边不时回头怕小雁它们没跟上的沐策,在发现前头的花氏夫妻早已走远,而苏默却拖着脚独自一人在后头慢慢走时,他有些不放心地缓下步伐,配合地走在落单的她身边。“没事,我就是走得慢点,不会迷路的。”苏默不当一回事地挥挥手要他先走。他却不让,伸手拿过她身上背的小竹篓,“我陪你一道走。”“小姐,这边这边!”花叔站在竹林前,远远地朝他们招着手。碧波万顷的竹林,在风儿吹拂而过时,叶声重叠有若海涛,花叔领着慢一步走进竹林里的苏默,站在一丛丛的绿竹下,正指点着她哪儿才有新冒出头的竹笋挖。一到竹林中放下竹篓后,沐策便自行找了个地方开始砍竹,打算在后院为这群小雁搭个雁窝,而花婶则是坐在林边的矮石墙上,正替沐策缝制一双下田要用的新鞋。沐策拖来不少砍好的绿竹,坐在花婶的身旁用柴刀开始一一削去竹上的枝和叶,削了一会儿后,他忽地想起方才苏默走路时的姿态,忍不住抬首看向远处的她想确认。“今日走了这么远,三姑娘的脚不要紧吧?”“你别瞧她现下几乎成天都窝在屋子里,其实在你来这山上前,她可是天天满山到处走的。”花婶拿过手中缝了一半的鞋边给他看,“沐沐,这花样你喜不喜欢?”“……喜欢。”别叫他沐沐。“那就好。”“三姑娘的脚……是怎么跛的?”沐策这时才想起,他好像从没问过他们这个问题。花婶的指尖随即被针刺个正着,蓝色的布面上,隐隐浑染上了一小点殷红。“并非天生的?”他就着她的反应推测。“摔的。”她垂下眼眸,“给人摔的。”沐策的心沉了下来,“为何?”“怪只怪,她投胎投错了人家。”花婶面上带着一抹难言的苦笑。“谁摔的?”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柴刀,不敢相信竟有人会刻意去伤害那个好心的姑娘。她平淡地回述着往事,“老爷的正妻,苏府的当家主母。”“苏府怎不将她治好?”“那时还小没得治,大了,也就治不好了。”当年的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小小女孩,在大夫人的刻意安排下,一路这么拖着断了的脚,辛苦地过了几年又几年。什么叫没得治?“你很想知道内情?”侧首看着他面带怒火的模样,花婶拍拍他的肩要他放松。“嗯。”她放眼看向林间一片漾漾的绿意,“三姑娘的娘亲,本是个名满尧东一带的青楼名妓,老爷在一次经商远行的途中买下了她,将她带回沛城,在城外置了间宅子安置。半年后,三姑娘出生了,可也就在那时,老爷又在另一座城里发现了更年轻更貌美的名妓。”沐策在她的声音愈说愈低沉时,忍不住握住她停下针线的手,她会意地对他点点头,又再继续说下去。“苏府的大夫人,本就是个邻里间出了名的妒妇,多年来,老爷也从没打算引人进府来个什么后院起火,或是让妻妾闹个家宅不宁的。可坏就坏在,三姑娘的娘亲在忍了一年多后,就再也过不下这种等无良人的日子,于是她将三姑娘给抱来了苏府门前,当着乡亲父老的面硬逼着老爷认女,然后,就什么银钱也不要,扔了女儿只身一人回去了尧东,再次过起了她的神女日子。”他瞠大了眼,“她不要三姑娘?”“不要,她嫌累赘。”她一回想起往事就不忍地轻叹,“就连老爷和大夫人也是这么想,只管将孩子往下人房一丢,就也不理她了,日子一久,他们也就忘了府里头还有她这么个女儿。”若不是当年还有他们这些下人养着,哪还会有今日的三姑娘存在?林间一阵轻响而过,乘风远离竹枝上的竹叶,在花婶愁怅的音调中,像是一艘艘扬帆远行的船儿飞划过天际。“我记得,三姑娘满两足岁的那天,刚巧也正是大夫人的寿辰,那一日,大夫人难得地领了大少爷与大小姐来了后院赏花,不巧与我们这群平日都在药铺办事的下人在后院碰上了。那时候的三姑娘,虽说还小,可她就是尊俏娃娃,让人一眼即可看出,日后长大了也定会是个似她娘亲般的美人儿……”沐策深深吸了口气,“行了,花婶,接下来的,我大致猜得到。”她将两手摆放在膝上,无奈的低问:“你说,投错了父母,是不是就只能把这辈子算在命这一字上头呢?”不想她一直沉陷在这等心绪里的他,一手遥指向远处早就挖完竹笋,正和那群小雁一块在地上打滚的某人。“花婶,花叔就快玩成一尊泥人了。”“哎,这糟老头……”她当下即忘了前头跟他谈过什么,擦起裙摆就急着去阻止花叔再次制造出几件洗不干净的衣裳。他一掌按下她,“你收拾收拾东西,我这就去催他们回家。”他是不是……愈活愈回去了?以前在云京时,人人都说他打小就懂事聪明,行事沉稳,待人接物温润如水,而他本身,也曾如此认为过。可打他来到了这座风水也不知对不对的山头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年龄似乎又倒回去了几岁,不是时常被那对脱张的花氏夫妇气得满山追着跑,就是常被那位苏三姑娘给堵得积淤于胸。而近来为了照看好那对花家活宝,他甚至开始有了老妈子唠唠叨叨的倾向,这令他不禁开始担忧起自个儿,若是再这么下去,他是否迟早会早生华发?偏偏那位苏三姑娘的坏习性老是不改,时常悠悠哉哉地用话这儿戳他一下、那儿拐弯抹角损他一把,而那对家中活宝……罢了,就算再给他们倒回去重活十年,只怕他们也仍旧会是这副德行。这日趁着花氏夫妻在前院喝午茶,沐策独自一人待在后院,打扫着前阵子按着他们一个个的要求,先后在后院亲手所搭盖的鸡窝与雁窝。打扫好后,提着打扫用具的他,才想再到前院整理按照苏默的请求所新辟的小药园时,刚拐过弯走过主屋房角,来到植了数株桃花的小院,他蓦地止住了脚步,看着苏默坐在满地漫开的春花,与纷纷飘落的落英间,闭目仰起线条柔美的颈子,享受着午后沐人的暖阳。衬着繁落的桃花,那张他老认为新艳胜雪的脸蛋,似乎又妩媚了几分,而这山顶上的风儿,也在这日的午后显得特别的知心,在轻巧的与苏默擦肩而过之时,也吹醒了唇畔带笑的她,令她睁开似水的眼瞳。发现他站在远处的苏默,无声对他一笑,起身拍去了满身的花瓣后,伸着懒腰,打算去前院加入花叔花婶的午茶时光。站在原地不动的沐策揉揉眼,纳闷地想着,方才他是不是看错或是误会了什么,否则他怎会在恍然间,将苏三姑娘给看成类似谪仙或天女那一类的……那一类的……不,那应当只是他一时的错觉而已。忽然间,某阵吵杂的人声,自不远处的前院大声传来,沐策搁下了手中的打扫用具,快步往前走去,就在即将抵达前院院墙时,他闪身至一处背光的角落,定睛看着眼前发生的景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