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青玄挤出一个笑,接了那装着花糕的布兜,提着两个葫芦灰溜溜走下楼来。背后街市上血社火的戏班子已经闹起来了,这东西他是看不了的。
他倒是已经不怕贺生索命了,不如说他只当这命是向贺玄借来的,自己已做不了主了,否则也不会一直吃着灵文给的驻魂仙药‐‐这是他与兄长旷日持久的无形对峙中,唯一的一点妥协。有时候正因为血浓于水,人与人之间反而愈加难以互相理解。
他怕万人如海一身藏,那人寻不到他,才一直待在这博古镇中。但那人又迟迟不找来,恐怕是因为自己仍然没有还债的资格。地师破庙前,万鬼乱流中,贺玄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仍记忆犹新。
&ldo;我永不会承你的情。&rdo;
背后的血社火游行里传来一阵欢呼,想必是主角终于出场,引得师青玄不禁回头去看。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有点动静,总忍不住要回过头去。
他已走出不远了,看不清那游行中的具体情状,只能看见游行中火光跃动,映红了半面天穹。他回想那人在天庭为官时,每年中秋击鼓传酒,若是自己不将酒盏传给他,他就如同不存在一般,于是关于他的戏码,几年也上不了一回仙京的戏台。当时君吾座下百官,谁又能想到此人真正的故事,年年都在这人间社火里上演着。
他蓦地回头,眼前却凭空多出一人,正是那戏中人。
他一颗心骤然狂跳不止,分不清周身血液是凉是热。
自此前生死一别,已是几度春秋,眼前此人熟悉的眉目,却如近在昨日一般。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人就像他的心魔,不见他时日日想着,醉里说的尽是此身如寄缘何忧惧的胡话,见了他时又会退缩,只因为觉得若是将性命交托出去,便又再见不着了。
那人一席黑衣立于眼前,如一柄结了霜的冷铁,开口道:&ldo;怎么,又哑了?&rdo;
师青玄攒紧了手中袖口,垂头问道:&ldo;你来取我的命么?&rdo;
对面那人不言语,他就受不了这沉默,只能絮絮说下去:&ldo;我早就想好了……你何时来取这条命,我便给你,你不来取这条命,我就只当是借来的,拿来帮扶旁人……&rdo;
那人又开口道:&ldo;你欠我的,一条命就还干净了么?&rdo;
师青玄苦笑道:&ldo;自是不能的,你想如何,只需开口……&rdo;
&ldo;肉体凡胎,寿命不过再十年,你要如何才能还清?&rdo;
听到此处师青玄总算听出些蹊跷,怔怔地抬起头来。贺玄自揭下地师假面以来,向来是不屑对他做这般循循善诱的。旧日里那人眼底总像燃着两捧烧不尽的幽火,谁也看不清烧着什么,而今他虽仍是冷面如霜,眼中却如同天垂平野,既明且阔。
师青玄颤声问:&ldo;……你许我还了吗?&rdo;他不敢高声言语,只怕惊醒自己,发觉唯梦而已。
贺玄不答,只二指一并,脚下绽开一方庄严法阵。阵中烟波翻涌,倒映出天上仙京、瑶池剪影,又从其间倒灌出百丈清气,如云如雨地将师青玄拥着。阵中人面容冷峻,身后是星野钩月,眉间是蔚然灵光,挥指以大地为帛,气虹为毫,作一符篆。
&ldo;坤舆为证,长天明鉴。地师贺玄,以此铭文为誓,点尔作将。&rdo;
他直直地看向师青玄,伸出一只手来:&ldo;你可愿意?&rdo;
云烟之中,师青玄强自按下热泪流溢,伸出颤抖的手与他交握。也许只有他师青玄,因为付出被一次次地推拒过,真心被一次次地粉碎过,一次次遍体鳞伤地向那人踉跄走去,却从未能走近他的身侧,才知道眼前伸出的这只手,究竟有多难得。
&ldo;陪我去倾酒台上喝一杯吧。&rdo;贺玄紧握他颤抖的手说。
街上的血社火演完了,酒楼里的游人便也散了。后厨还剩了些新醸的菊花温酒,掌柜便散给了楼里讨生活的人。卖糖水的小妮子抱了两坛,颠颠地往楼外的倾酒台上跑。她刚才分明看见师青玄与不知何人到高台上去喝酒,心里便惦记着分他一坛。但等她去到那高台之上,却遍寻不着二人影踪。
秋深露重,台上空余一弯朦胧月,千里快哉风。
是年,仙京重建,地师归位,风师神格填入鬼骨,流落人间。水师神格无意屈就认主,水师之位空悬。仙史卷宗在仙京陷落时遗失大半,每每说起要重编卷宗,灵文殿中便叫苦连天。
&ldo;水师神格原主,现在不知去向,这要怎么写啊?&rdo;一个小神官咬着笔头头疼道。
旁边另一个年长些的答他:&ldo;听说原来的水师堕地为鬼,为了重上仙京,正在东海云游找他的第三道天劫。但是灵文大人之前说,这十年间的造化,或许就已经是他的第三道天劫了。&rdo;
小神官琢磨不透这其中深意,索性将手上卷宗一裹,道:&ldo;算了算了,先换一个写!&rdo;
他翻出地师卷宗,心道这个好写。不仅正主眼下仍位列仙班,凡事都有据可查,座下还有个中天庭神官能说会道,但凡有人问起他家大人的英武事迹,他能立马摸出一坛酒来,绘声绘色说上几个时辰不带停。
小神官摊开那卷宗,却发现上一个编纂此卷的人已将其飞升前的生平都写尽了。有道是,地师其人,生于博古,逝于博古,涅槃成绝于铜炉,破执归位于寒露,卷末结以小楷两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