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我没办法啊。”任瑞声音低了下来,略带讽刺地笑了笑,“别看老温总刚走没几年,可厂里人都变了啊。温总撑不起来这个厂子,夫人又偏听偏信荣总。□□总呢,他不允许厂里有人跟他不一心的,像我们这样的要么就是早早表态,要么就是趁早滚蛋。我也是有一家子老小要养,我能怎么办?”
温暖看向他,任瑞两个眼眶都是红的,手锤到桌子上。
“可即使是这样,我一开始也是想过扶持温总的!但我没办法,夫人那时候自己都说凡事先以荣副总意见为主。那么动荡的两年,我真的尽力了。可就是看不到希望,我他妈的找不到希望啊!大小姐,你昨天揪着厂里规章制度,抽查夏双手底下过得人十有七八都背不出来。”说到这,任瑞摇了下头,“太正常不过了,咱们厂员工加上临时工至少有个三百多号人,能背出来规章制度的绝对不到一半。你别说是查夏双,就是随便查个谁,都是不合格的。咱们厂的根都是坏的。厂里现在只要是个经理或者是个厂间负责人
都能随随便便地往厂区里面安排人,一开始就是个临时工,可后来总会干着干着就变成正式,甚至还能更高。”
“什么升级考核、什么卡着工龄都是假的,入厂名字、日期和年限也不过就是一笔的事,甚至可以直接换张纸换个员工薄。”
温暖杏眸微微睁大,任瑞轻勾了下唇。
“就比如夏双,她其实入职也就个五六年,但她工龄是占的之前有个同姓的夏人事。夏人事离职的那年,她才刚来,可是又有谁记得呢,只要员工薄年限一修改,她的工资还是能随意。”
“财务那边不审核吗?”
“两边对照一修改。只要第一个月工资能下来,以后就都能。”
他们厂员工的工资组成是有工龄加成的一部分,张秘书都算不出每年浑水摸鱼的会是多么大的一笔钱。
他忍不住开口:“没有人查吗?”
“谁查啊?温总吗?”任瑞像听到什么笑话般大笑起来,直到笑到自己都开始咳嗽了,才将将停止。
眼泪都出来了。
他边咳边笑,好半天才停下来,声音都已喑哑。
“我确实对不起老温总,但我,也真的尽力了。”
温暖微微坐直身子,与他视线交错,便记得他昨天殷勤给自己让椅子的事。
那是个极其能说,也会说的人。所以昨天她也曾抱有过幻想,希望自己不会是孤军奋战。
但很遗憾,任瑞最后还是选在了对立面。
那他走只会是个时间问题,不会因为任何情谊而打折扣。温暖收权的心不会变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温暖知道昨天自己倘若退一步,该面对进退两难的窘迫困境就会是她。
商场本就是一个很残酷的地方,不是他走就是自己退,温暖如何选显然意见。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易与坚持。只是作为领导者,她无法容忍一个有前科、立场不明确且随时能变的人。这与她初衷相悖,也影响她掌权。
温暖接过张秘书递来的离职红包,伸手推了过去:“任经理,你比我长几岁,我占便宜喊你一声哥。我爸爸生前话不多,但他有让我们记住厂里的家史。我知道厂里刚成立那年,请不来师傅,是你一人独自下县城,找到了咱们厂现在的大师傅,一蹲蹲他
五天,见面就请他吃饭喝酒。连喝了半个月的白酒,才换来一句松动的话。你的胃病就是从那时候留下来的,这件事我爸记了一辈子,我也会记得一辈子。”
任瑞抹了把脸,声音越低了:“说这个干嘛,我,我不值得大小姐再记一辈子。”
说良心无愧是假的,谈尽心尽力更是一种玷污,他就是世间最中庸的那种人,舍不得这个又巴望那个,最后两头都没有,都是他咎由自取。
泄一通,他其实已经不怪温暖了。他确实愧对老温总的嘱托,放弃了扶持温成,而走向了一条更为轻松的小道。路是自己选的,只是相比于其他人,他尚且能克制地不做那么过火,只是做到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值得的,所有的你们都是罐头厂的根基。”温暖推过张秘书的名片,“我不敢保证罐头厂能百年不倒,但罐头厂存在的每一个月都会为你的胃病报销诊疗费用。张秘书会每月定期替你约医生,回访电话。你有事也可以直接联系他。任哥放心,罐头厂在,我就不会跑。”
任瑞看了她好半天,嘴唇蠕动:“大小姐我,我,谢谢您。”
他要说的不是这句,可他只吐了几个字便停住,已经说不出口了。
他想自己要是能再多坚持两年会不会有不一样的今天,就像张秘书一样,可又不一样。
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也做不到的。
温暖摇头:“我爸爸曾希望等他老的时候,厂前空地上能放有摇椅,风会从高高院墙下吹过,身边陪着的都还是你们。到那时候你们会再提当年辛酸,也会相望而笑,笑声卷着风声,或许会一直传到不远处的子弟小学,伴着孩子们的朗朗书声,又是一代人了。”
任瑞笑中含泪:“那可真是太好了。”
办完最后的交接,任瑞抬笔,翻过张秘书的名片草草写过几个字,而后又看着眼前的离职通知,好半天,才着颤签好了名字。
温暖与他一道起身,张秘书接过离职单,送他出去。
走至门口,他突然问了句:“任经理,你觉得人事部有能接替你的人吗?”
任瑞回头看温暖:“性子要稳,但必须是年轻人,尤其近两年刚来的,没根基的,都不错。”
张秘书不太信:“没经验的,能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