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身后倚靠的坚实怀抱,想:真好。不会"情天夕照晚"。不必"候尽落霞迟"。
明明是庆幸与感激的甜蜜,那一缕苦涩清香却在心头缭绕不散,渐渐沉重,压得胸口隐隐作痛。欲抬手去揉,身体居然不听使唤,根本无法动弹。唯有那疼痛一点点加重分量,逐渐鲜明放大,终于累积到最高点,之前空荡荡轻飘飘的错觉彻底消失,所有痛感神经瞬间复原。
顿时承受不住,眼前一片昏黑,向后便倒。
长生伸手接住,知道屈不言绝没有要害死他的意思,心里已经有了底,不再慌乱。托着身子轻轻平放在车里:"子释,不要动,不要想,就当是在睡觉……"
"嗯……哼……"
握住脉门小心探察伤势,一缕内息送进去,竟如泥牛入海,全无踪迹。
"长生……疼……"
子释心中笃定屈不言不会要自己的命,那疼痛于是愈发难以忍受。从身体到心灵,仿佛一下子全部变得脆弱不堪。起先那一种和绝顶高手叫板,坚韧如钢丝的意志荡然无存。连绵持续的疼痛与肉身融为一体,占据了整个灵魂。知道他就在身边,却看不清楚;知道他正在碰触自己,却感觉不到。他像孩子一样无助,呼唤着最渴望的名字,寻求安慰。
"长生……疼……我疼……长生……啊……"
"我知道,我知道。"长生低头轻轻的亲他,"一会儿就好,很快就不疼了,很快……"按捺住心中惊慌,换个方式,掌心贴在腹部,气流自丹田入,只觉内里如散沙陈絮,竟是经脉断绝,生机熄灭之象。再如何强自镇定,也不禁脸色大变,无法稳住双手。
那一个疼得神志迷糊,带着哭腔委屈抱怨:"他干什么……要故意……打我……他怎么……不打你?……"
"是我不好,我没发现他要打你……下次让他打我……要不等你好了,替他打回来……"勉强保持清醒的这个,因为意料之外的险情,也开始说胡话。
子归红着眼眶守了一会儿,转头擦泪。望见士兵们给后头太医的车子让路,打断长生:"袁先生来了。"
长生抬头:"针灸药物,都太慢,拖不起,顶多辅助。无论如何,要靠内力疗伤。"
见他眼中满是惶急,子归问:"内力疗伤,怕大哥受不住,是不是?"
长生神情茫然,答非所问:"让我想想,再想想……什么办法管用……"
子归迟疑道:"屈大侠……明知道大哥……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
长生心思不属,喃喃应着:"下这么重的手……屈不言……哼……"
子归想起大哥劝阻自己那句话:"他屈不言是什么人?哪会向不懂武功的人下毒手",似乎捕捉到某个蹊跷之处。把前后过程仔细回想一遍,忽道:"长生哥哥!"
长生很久没有被她这样当面叫过,一愣,回过神来。
子归望着他:"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屈大侠跟你说练功的事,眼睛看的人……是大哥。"
九月十二,凯旋班师的靖北王大军抵达雍州南部第一个大郡合阳县,停留七天。
沿途地方官员等着迎接胜利返京的二皇子,早已等得心焦。朝廷跟蜀州胶着拉锯许久,到了靖北王手里,仅仅半年时间便大功告成。太子不幸阵亡,皇上命二皇子征蜀的诏书大家都是拜读了的,怎么说来着?"天姿奇伟,英明忠肃;文韬武略,识鉴清通……平靖内外,居功至显;临危受任,众望所归……"
皇上都说了,众望所归——大伙儿怎么能不归呢?听说越州宣抚、水师都督那些大佬们脑筋灵手脚快,已经张罗着上表请封二皇子为太子了。是以雍州境内大小官员早早打听盘算,谋划筹备,单等靖北王大军路过自己辖地时,借此近水楼台之机,积极表现,给未来天子留下美好印象。
地方上的这些反应,本是长生和下属们一手引导,如今不过水到渠成,预料之中,正要充分利用。因此,靖北王及其文臣武将们,以合阳县为起点,开始了新一轮伟大长征。
第一天,与合阳地方最高领导人知府郡尉亲切会谈,接见若干基层干部。
第二天,接见地方士绅名流,了解风土民情,听取各阶层民众对于朝廷近年举措的意见和建议。
第三天,实地考察几个样板工程、政绩工程,深入民间了解民生疾苦,并现场调节各种人民内部矛盾。
…………
靖北王有意让手下多多接触地方官民,了解民生政务,增长见闻,开阔胸襟。凡是抽得出身的,统统参加应酬活动。地方官员知道这些人将来就是天子亲信,中央重臣,无不用心奉承,着意结纳。事实上,长生看似每天露面周旋,真正本人出席参与的活动并不多,时间也不长。大量的工夫,都在陪子释。
第四天正午,照例倪俭护法,长生给子释疗伤。
子释早晨吃完饭说了会儿话,之后便一直在睡。长生抱他起来,感觉身子明显不由自主缩了缩,心脏便跟着抽一抽。虽然每次疗伤时几乎都昏沉不醒,还是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当日子归旁观者清,一句话点醒长生,随即把屈不言所说内容和逆水回流心法仔细印证,顿时豁然开朗。
屈大侠说:"第十重本是个多余,对练的人来说,没什么用。"
——对练的人没用,也就是说,对不练的人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