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靓妆才罢,新画的眉间沁出了翠黛。突然,你转过头来看到了我,一刹那见,你的粉脸上不禁泛起了阵阵娇红。一个“羞”字,已露出少女初开的情窦。
我看了你一眼。你轻轻一笑。生命突然苏醒。
小山与女孩子们朝夕相处,一颦一笑皆入眼帘,故描摹少女情态无人能及。
下片“流水”一联,突然间时空转化、乐极生悲,由青梅竹马的少年时代转入山水相隔的此时此刻。
时光如流水般逝去,你早已不知道流落何方。“行云终与谁同”,用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高唐赋》)之典故,追问说,像传说中的神女那样,你已不知在何处漂泊,你已不知成为何人的妻子,如同校园民谣所唱: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
借酒浇愁愁更愁。人是早已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锦屏依旧在,可是屏风后面却没有了那抹人影。惟有那份纯洁的情感存留下来。
因为你忘却了我们深深的誓言,我几乎要与别人相恋。可每当我醉酒,每当我徘徊在死亡边缘,突然间,我看见了你的脸。
我也要上路了,像唐吉诃德一样,上路去找你。
春雨飞花中,我独个儿跋山涉水,到处寻找你。
尽管这是梦里,我仍然希望与你有一次意想不到的相逢。
我要把手中的百草送给你,让你在下一次的斗草比赛中获胜。
我什么人也不想,什么事情也不想,我不吃不喝,就想着“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的你。真是势不可挡,这就是爱吗?
小山是痴人,凡痴人必爱人,也必被人爱。
比之那些有江山而不被爱亦不会爱的帝王,这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有爱之人方能作有爱之诗文。有爱之诗文与无爱之诗文,一眼便可以分别出来。
黄庭坚评论说,小山“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摹”。也就是说,晏几道为人光明磊落,胸无城府,不在意他人的评价,是“厚黑人格”的对立面;晏几道的诗词文章,所贵之处为别具一格、别开生面。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这样的句子非得小山这样的人方能写得出来。出语大方,不琢自工。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叔原贵异,方回(贺铸)赡逸,耆卿(柳永)细贴,少游(秦观)清远,四家词趣各别,惟尚婉则同耳。”寥寥数语,刘氏便揭示出婉约词四大家之异同,尤其是以“贵异”二字概括小山词的风格品第,可谓精妙之极。
叔原贵异,方回赡逸。在与小山同时代的人当中,贺铸与之最为相近。《默记》中将叔原、方回并提,认为叔原“尽见升平气象,所得者人情物态”,而方回“读唐人集,取其意以为词,所得在善取唐人遗意也”。叔原略高于方回也。《冷斋夜话》中则说:“贺方回妙于小词,吐语皆蝉蜕尘埃之表。晏叔原、王逐客俱当溟悻然第之。”却认为方回比叔原更佳。而《碧鸡漫志》中载:“贺方回、周美成(邦彦)、晏叔原、僧仲殊各尽才力,自成一家。”可见,很多人都发现了晏、贺之间的共通之处。
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称小山有“四痴”,即“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而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此“四痴”,于寻常人而言,知易而行难:谁能视权势如浮云?谁能视文学为“自己的园地”?谁能视钱财如粪土?谁能视人心若孺子?
这本该是人最正常不过的本性,却因为人们普遍被世俗价值所异化,正常反倒变成异常,真人反倒变成了痴人。
时人对贺铸也有相似的评论。程俱在《北山小集》中说:“余谓方回之为人,盖有不可解者:方回少时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饮酒如长鲸,然遇空无有时,埋首北窗下,作牛毛小楷,雌黄不去手,反如寒苦一书生;方回仪观甚伟,如羽人剑客,然戏为长短句,皆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方回慷慨多感激,其言理财治剧之方,井井有条,似非无意于世者,然遇轩裳角逐之会,常如怯夫处女。余谓不可解者,此也。”
贺方回的“三不可解”与晏小山的“四痴”,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一篇写给孩子的信中说:“你是自立的人,即便成了大人,也像这棵树一样,像你现在这样,站得笔直地活着。”孩子比大人更容易站得笔直,因为大人在面对权势、金钱和虚荣的诱惑的时候,更容易便弯下腰来。一弯便弯成了常态,再也直立不起来了。中国的文人士大夫当中,有几个人能站得笔直呢?宋人当中,小山和贺铸大概算是站得笔直的佼佼者了。
夏承焘在贺铸的年谱中说,其人“豪爽精悍,书无所不读,哆口竦眉目,面铁色,与人语不少降色词,喜面刺人过,遇贵势不肯从谀”。这样的性格,注定了与小山一样,不可能得志于官场。贺铸虽然是孝惠皇后的族孙,娶的也是皇家宗室的女子,却只担任过临城酒税、和州管界巡捡、鄂州宝泉监一类的小官,乃自号“庆湖遗老”。
方回词,健笔与柔情平分秋色。文学的魅力超越政见的分野,贺铸之《青玉案》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著称,新旧两党中的闻人王安石与黄庭坚等均爱不释手。这大约是政见上针锋相对的王、黄二人少有的见解一致的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