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病歪歪的太上皇有了期盼,日子悠悠闲闲得过着,身子又渐渐硬朗起来。可是脑子却越来越不清楚了,新皇喜欢住在圆明园,却将一众后妃留在紫禁城里,一个也不带出来。
新皇喜欢小孩儿,太子的嫡长子永琛带着一溜儿的弟弟妹妹,天天给皇玛法问安。
“老四啊,小十四这儿的鱼可精啦,你那儿是钓不到鱼的!”太上皇抖了抖白花花的胡须,皮打皱的手仍然有力地握着鱼竿。
新皇邹着眉毛,“皇父你声音小点儿,别把我的鱼吓跑了。”
“这分明就是小十四家的鱼!”太上皇现在很容易生气,一生气了,总是要占着个上风才肯罢休。“你出门左拐,往前一里,抬头往大门口看看,这是琢思园!”
太上皇牙齿疏松,又掉了几颗,说起话来却一点儿也不落下乘。
“等小十四回来,我一定得告诉他,他亲哥天天来酩安渔漾偷鱼吃!”
新皇毫不在意,一张脸什么表情也没有,瞳孔却是微微收缩:“那你去告诉小十四啊,朕要把他园子里的鱼吃光了……”
过了好一会,又听见太上皇说:“今儿个,小十四的习字怎么还没有交给我看,昨天还夸他的字越发得好了,今天就要偷懒了么!”
新皇紧紧地抿着嘴唇,眼眶里有些湿润,“小十四今早上刚刚跟我说,你赐给他的墨锭用完了,今天的字只写了一张呢。”
太上皇“噢”了一声,又叫到“梁九功,你去朕的私库里拿墨锭给阿哥送去!”
他身后空无一人,不远处站着张起麟,正往这边看着。
又过了一会,新皇听到太上皇说:“老四,朕昨晚梦到了小十四。他说他痛的很,药太苦,喝不下去……”
当晚,新皇也做梦了,梦到一身戎甲的弟弟,肩上中着一支羽箭,从飞驰的马上跌了下来。
那张英俊而清冷的面孔变得苍白而病态,他痛苦地呢喃着,却喝不下一口药。
新皇从梦中惊醒,背后被冷汗濡湿,额角落下豆大的汗滴。
“胤禵……”
又是一年清明,笃信佛理的皇帝一身便装在烟雨蒙蒙的节日里顺着山路往上爬,他看到了烟雨迷蒙中的灵隐寺。
湿哒哒的石阶拾级而上,前方有两道相互搀扶的身影,皇帝只是望着其中一道背影,却差点没掉下泪来。
皇帝今年是四十八岁整,那个人比他小了整整十岁,还是俊朗的中年模样。他身旁的人健壮而高挑,撑着一把伞,却完全往身旁倾斜。
再凑近一些,就能听到并不大声的对话。
“你莫要离我这么近,我自己能行。”依旧像记忆力的那般清冷。
“这石阶沾了雨水可滑了,我要扶着你才行。”
又过了一会,另一道声音问:“渴不渴,我看前面有间茶铺,去给你倒一杯?”
那人又说话了,“我自己有手有脚不会去么,你这个人,老妈子么……”
高壮的男人手搀着那人,丝毫不肯松下手,亲自端了冒着热气的茶水,“你别贪凉,这山上有些风,小心下山了又着凉。”
那人显然是嫌茶水太烫,偏过头——皇帝看到了他的侧脸,眼眶越发得发红了。
胤禵……
挺直的鼻梁,薄唇微微抿着,就如同他一贯的表情。睫毛微微抖动着,皇帝甚至能看到眼睫上卷的弧度。只是视线落在那人明亮却没有焦点的眼眸时,皇帝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痛的裂开了。
“如今我们什么都不缺,你拜佛又当如何?”
那人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一生华荣富贵,皇爵俸禄享之不尽。但此生沙场杀敌无数,尘土归尽之前,总要还清这一世的孽缘血债。”
“我替你还,这些债不会报应到你身上的……”高壮的男人两鬓微霜,满目的柔情和怜惜。
纤瘦的男人推开对方的手,骨架分明的手腕上缠着一串绕了两圈的檀木串珠。眼神虽然无光,却落向远处。
皇帝看着他目光的方向,一行热泪划过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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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昌南被胤禵推开,也不觉得失落——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十年来都是这样过的,他只想好好守着这个人。
如果论官爵俸禄,他是一辈子也及不上胤禵。但是他愿意在对方失去一切的时候,也放下自己费尽心思争取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