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爱情,从《诗经》以后,在理学气日重的中国就已经不多见了。
惟有小山这样爱过,惟有纳兰这样爱过,惟有曹雪芹这样爱过。
当年,里尔克也这样爱过,爱比他大十多岁的莎乐美,这首诗便是证明: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没有脚,我还能找到你没有嘴,我还能祈求你折断我的双臂,我依然能将你拥抱用我的心,如同用手一般钳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即便你燃烧到我的脑子我仍将托负你,用我的血
一棹碧涛春水路(1)
清平乐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春,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无论鲜花,白雪或海洋,
万物皆有兴有衰,
对我只有两样东西:空虚
和饱经沧桑的我。
戈特弗里德·本《只留下两样东西》
江淹《别赋》云:“黯然消魂,惟别而已。”此首《清平乐》是一首送别之词。
小山词中,送别是一个极为重大的题材。一次恋人的分别,甚于一场国族之间的战争。他将送别的不仅是一位刻骨铭心的爱人,更是一段风铃声中飘逝的青春。
起笔“留人不住”四字,写出了送者和行者双方截然不同的情态:一个曾诚意挽留,一个却去意已定。“留”其实是一种绝望的姿态,而“去”也是“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留”而“不住”,表明爱情已经无法持续下去了。
若问相思何处歇?相逢便是相思彻。忽然有了衰老的感觉,古龙在《边城浪子》中说:“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觉,才会真的衰老。”
人生恰是飞鸿踏雪泥。君问归期未有期。下一次的相逢真的不知是何年何夕,也许平生他与她再没有相逢的机会了。那么,继续保持对她的相思,难道不是一种过于多情的举动么?
此时此刻,他还不如喝得酩酊大醉,在醉中与她告别。
当船夫解开缆绳的那一刻,他假装没有看见她那满面的泪水。他害怕自己心一软,又命令船夫改期。上路的日期已经改了好几次,今天确实非走不可了。
“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这两句写的是春晨江景。她在岸上,他在水中。棹,即船桨,长的为棹,短的为楫。棹,也是咏桨划船的动作。《后汉书·皇甫嵩传》说:“是犹逆坂走丸,迎风纵棹。”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写道:“或命巾车,或棹孤舟。”苏东坡《前赤壁赋》则说:“桂棹兮兰桨。”徐彦伯《采莲曲》有此句:“春歌弄明月,桂棹落花前。”刘长卿《渡水》云:“不知淮上棹,还弄山中月。”但是,这些句子都没有小山的这一句来得悲哀与决绝。
他的船配备的是长长的棹,速度自然很快。虽然不一定是“千里江陵一日还”,但在这切切的棹声里,那艘小船转眼之间便看不到了,成了天边外一个若有若无的小黑点。他们再也不能一起观赏两岸的景色了。
江中是碧绿的春水,江上有宛啭的莺歌,如果换在平时,如果与她一起欣赏,指指点点,一切都将是那么的心旷神怡。
她也许在猜想,他的心境与这两岸潋滟的风景是否相似?
在她在岸边,在她的眼中,“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一路的杨柳,一路的离情,一路的眼泪。
用里尔克的话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严重的时刻”。结句却突然转折,她寄语他说“此后锦书休寄”,因为“画楼云雨无凭”。这陡然一转,由轻快变低沉,终于说出了决绝之语,周济云:“结语殊怨,然不忍割。”(《宋四家词选》)
自怜轻别,拚得音尘绝。小山词饱经沧桑之后的那种澄明单纯,惟有南唐后主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可以媲美。此句见之《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暮凭栏。无限江山。别是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能改斋漫录》记载说,《颜氏家训》云: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别,下泣言离,北方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别,欢笑分首。李后主长短句,盖用此耳。故云“别时容易见时难”,又云“别易会难无奈何”。颜说又本《文选》陆士衡答贾谧诗云:“分索则易,携手实难。”
李煜没有当好皇帝,却是词中一帝;小山当不了宰相,却是词中一相。李晏二人之词,均是博学深思之余、岁月蹉跎之后,如春蚕吐丝般呕心沥血、穿云裂帛地写出来的。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明代藏书家毛晋不吝赞誉说,欲以晏氏父子追配李氏父子(李璟、李煜)。近人夏敬观亦云:“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在这两对父子之中,儿子的词都胜于父亲。
有人说,古今四大伤心之词人为李煜、晏几道、秦观和纳兰性德。
从冰点中升腾起的温暖,方能穿透层层设防的人心。伤心人的呼唤,如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在词风上影响小晏最大的人,不是大晏,而是李煜。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诗薮》中说:“(后主)乐府,为宋人一代开山祖。盖温、韦虽藻丽,而气颇伤促,意不胜辞。至此君方是当行作家。清便婉转,词家王、孟也。”清人沈谦《填词杂说》云:“南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李太白,故称词家三李。”李煜未能保全他的家国,大半是拘于时势,而非人之罪也。即便是秦皇汉武的雄才大略,换在他的位置上,也未必能争得一个继续划江而治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