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我并没有见到过左宁。我心里笑他,你这个傻瓜,只要你来看我一眼,你就会知道,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有一千万将会存到你的名下,但很可惜,你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的经历就如同这个民族千百年来的历史一样,变革从来没有停止过步伐,然而每到一个关键时刻,却总是会自动地选择最坏的那条路。
春节期间,当局的态度突然有了变化,甚至与我做起了急切的恳求式的谈判:只要我写一份认罪书,立刻可得释放。
这条件很诱人,时机又卡得恰到好处,我听着高墙外依稀的爆竹声声,大半年来的修行突然顷刻毁于一旦,我以为自己已可心如止水,却被那一句释放搅得再也寝室难安。整整三天,我不吃不喝,单单是坐在那里,被简单的两个相对立场折磨得几乎发狂。本能里对自由的渴望对抗着道德正义的审判。我想我这一生都没有面临过如此艰难的抉择。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得以踏出高墙,迎来第一束自由之光。那日云淡风清,却仍是寒冬腊月的低温,时值正月十五,街上的人还要比往日多些,然而车来车往,无人驻足回望,仿佛我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而去,从来都于这个世界无关要紧。那一刻,我不悲亦无喜,仿佛这世上一切已与我无关,将来何往,我不愿再想。只求实实在在地活着,只求脚下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只求平平淡淡,无人亦无事相扰。
我拎着简单的行李,回头看了一眼,在那铁门后面,躺着一份三千字的悔罪书,对我而言,堪称自由最昂贵的代价‐‐承认自己没有犯过的罪。
但愿他们不会发现,那份悔罪书里藏头写着一句话:石城当局迫我认罪如下。
我本以为不会有人来接我,却意外地看见了自己的crv就停在路边,当下心中一阵莫名喜悦,脑子里全是那个人的名字,直到贾君把钥匙交到我手里,这白日发梦才终于被叫了停。我突然觉得,人最可悲的就是抱有希望,倘若没有,那就无所谓得失,因此也突然有些理解了老毕,心想要不干脆拜他门下,吃吃斋,念念经,如此无欲无求、安度半生,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贾君见我发愣,便拍了拍我,说:&ldo;哥陪你喝两杯怎么样?&rdo;
我方才回过神来,说行啊,但你得买单。
贾君笑地很轻松,说没问题,从今天起,就让你哥来替你买单吧,什么都别担心。
我心里一热,差点没当场哭出来,这种感觉太遥远太陌生,温暖却怪异。
那天我大醉了一场,醒来后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什么都不再记得。
后来我住回了自己家,发现一切都被收拾整理过,东西摆放都有条有理,一看便出自左宁之手。
再摸摸家具,发现并未落灰,我便知道他并未真正离开过。
虽重获自由,然这自由却是有限的,房前房后四个摄像头赋予了这样的生活一个特有名词:监视居住。我时常看见有形迹可疑的人在楼下打转,他们眼中毫无光彩,只有平庸与不耐。
之后我去了趟书店,搬回好几箱书,打算借由这个契机把思绪理理清。这事说来有趣,以前读书多为功利心,而今读书却只为平常心。
这期间我妈来看过我一回,我爸却始终避而不见。贾君倒是常常晚上出现,拎两瓶酒几个菜,一喝就是一夜。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先他醉过去,只一回我吐过后稍事清醒,见他倚着墙角抽噎,鬓角也窜出根把银丝来。三十几年来,我们兄弟二人从未交心,争强好胜中彼此怨恨不待,及至半辈子过去了,才顿觉过往迷糊,抱在一起哭得有如三岁孩童。
然而好景不长,我的认罪书被发在了网上,始作俑者本想再做文章,谁料想我对自尊最后那点的维护被人识破,声援者呼声日益高涨,彻底激怒了大幕背后的人,于是安稳日子过了还不足两个月,警车再次光顾小区,借以&ldo;漏罪&rdo;之名,我再次锒铛入狱。
58、下面,我该做些什么
我这半辈子不长,新年的钟声一响,三十五岁的到来就被宣告于天下。这三十五年来,我寸步未曾离开过石城。将根深扎在这里,几乎看遍了这座城市每一道罅隙。城市早已不是数十年前的样子。这座古城见证过无数历史事件的终始,也经历过残忍无情的道义侵犯,目睹了一个政权的辉煌与没落,思想的碰撞与糅合,最后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她也顺势脱下了历史的外衣,迅雷不及掩耳地焕然一新。这几十年来她从未停下过脚步,而她的变化也恰如我们这一代成长在历史转折期的70后一样,年轻的外表下活力渐失。
一切都是表象。
明天就是二审开庭,跌宕起伏的年度大戏贾臣案终于在万众瞩目下走到了第二季。扬名立万一直是我的理想,谁料苦苦追寻了半辈子无果,最终竟以这种方式圆满了。
但是我满意吗?我仍旧不满意。结果我大概已经知道,最坏的情形不过是再两年有期而已。那又如何呢。如今的我甚至会想,两年太短了,两年后我将何去何往?留给我思考的时间太短了。
当我把这个想法对王二说出来的时候,他怪异而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就像在看一个可怜的爬虫。
他说:贾臣,你一点变化都没有。
王二是我的发小,曾经同穿过一条开裆裤,只可惜刚过了穿开裆裤的年纪,我们就再无来往。十几年后,我成了名状师,而他却干起了狱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