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婶说,这孩子怎么说话哪?你把我当外人,你妈都不敢把我当外人,你跟我到你妈跟前论理论理去。刘婶说着就把鸭儿往前院拉,周大夫出来见了,自言自语地说,没你搅倒好,有你搅,越搅越乱。
刘婶一下松了鸭儿,回身说,你说谁呢?
周大夫说他没说谁。
刘婶说,你说了,我明明听见你说了。
来到王家里屋,大妞劈头盖脸给了刘婶一顿数落。大妞说这都是刘婶的馊主意,说没刘婶那娘儿俩也不能在后院住,她这是引狼入室。这事她跟王满堂要说清楚,有她山东人就没她大妞;有她大妞就没她山东人。他王满堂不能两头都占着。
刘婶说,你别忘了,鸭儿她爸从今往后就是国家的工人了。政治上说了,工人都是要自己当家作主的。
大妞怒道,放屁!我不发话他敢作主。
做了主的工人们都在建筑队的大会议室学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大家都穿着新工作服,就很有了新工人的意思。王满堂现在是队长了,唱完歌王满堂就开始派活儿。王满堂觉得现在的古建队和过去的&ldo;隆记&rdo;营造场是不一样了,这工作服,这唱歌,这精神,这气氛,这心劲儿都是以前所没有的。现在多好,现在他不必再忧心忡忡地找活等活,不必为几十号弟兄们的吃喝操心。现在他和他的弟兄们只要一门心思扑着干,别的什么也不用想……他们干的都是国家的大活,都是说得出名堂的紧要活,干着让人心里畅快。
王满堂说,咱们古建队领的头一个任务就是修东直门。北京几个城门楼子东直门建得最早,是样城,永乐年间咱们营造场的老掌柜就参与了东直门的修建。老辈儿建了,小辈儿惨,靠这北京才一代代维护下来。解放了,国家刚一开始建设就想着修城门楼子。北京这几座城门楼子是真该修了,上个月我去了一趟东直门,东直门楼基沉陷,立柱倾斜,榫头拔出,墙体开裂,大部分立柱底部糟烂腐朽,整个城楼向北歪斜。这回咱们不是修旧,是抢险。施工难度非常大,大伙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老萧说东直门是北京的门口。北京城八座城楼,彼此不可替代,各有各的时辰,各有各的堂奥,各有各的阴阳,各有各的色气。城门是一城之门,是通正气之穴,有息库之异。东直门,城门朝正东,震位属木,五季占春,五色为青,五气为风,五化为生,是座最有朝气的城楼。每天太阳一出来,首先就照到了东直门,它是最先承受太阳的地方。这就是咱们中国建筑的气运,中国建筑的气势。
青年人对老萧的发言持听之任之态度,谁也没认为老萧的发言有多么重要,谁也没认为老萧能为修东直门拿出什么好主意,使出多么大的力气。大摊儿对王满堂表态说,师傅您放心,咱们队几乎集中了全北京的能工巧匠,修东直门,除了咱们,谁干得了。
老萧说,其实也是一种缘分,几百年才轮上的事,让咱们轮上了,这是定数。走到这一步了,谁要说他建过东直门城楼子,那稀罕;谁要说他修过城门楼子,那一百年也见不着几个。
王满堂说他跟工程师商议过了,修东直门,其他问题都好办,难就难在城砖上。永乐年建北京时候用的砖,包括紫禁城的砖都是由临州供奉,俗称金砖,是细料澄泥砖。造金砖的土,以临州为最佳。因为那儿的土是黄河水底泥沙的沉积,细腻含胶,可塑性强,澄浆容易。也只有这种砖做砖雕才最出效果,现在就缺这种上好的砖。有人问是不是还得上临州拉砖去,王满堂说现在临州已经没人烧砖了。
大摊儿说,没砖东直门怎么修?
王满堂说他也正为这事犯愁。修旧如旧,从工艺到材料,一点儿也不能走样。这才叫有水平的古建队。
老萧说,没砖是件大事……但修东直门上承天意,下合民心。至于缺城砖这个坎儿自有贵人相助,过得去,绝对过得去。
年轻人看着老萧那神里神经的模样,嘻嘻地笑。王满堂说,老萧,什么天意呀,贵人呀,你往后要少说。从明天起你跟着老剩儿一块打小工,清东直门的渣土。
老萧说他干不了小工,他是穿长袍的先生。
王满堂说,古建队里就没有先生这个建制。
会议结束后,老萧把王满堂拉到一边低声说,昨天夜里你干的事都带出相来了,别以为谁都不知道。你媳妇做月子,你在别处寻欢作乐,你对得起你师傅咱们的老掌柜吗?赵家跟我们家是世交,我们的友情比你深了去啦!你别以为你让我进了古建队就是对我有多么大的恩典,我就得感激你,没门儿!当初你个临州怯小子,背着烂铺盖卷进&ldo;隆记&rdo;营造场的时候我已经是赵掌柜手底下拿罗盘的先生了。临了,临了,你让先生清渣土……
王满堂没想到老萧看破了他昨天的行径,一时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地说……那你说……你能干什么……
老萧说他能把握东直门主体施工的进程,全面安排建筑构置,甚至可以管理施工队伍。王满堂说这怕不成,队里有工程师,也有队长。老萧说工程师只是管工程,他比工程师和队长更全面一点。
王满堂说,得了,您明天还是运渣上去吧。
大摊儿的饭包里散着香味,老剩儿问是什么好东西,大摊儿说是给母亲买的烧鸡。提起鸡,王满堂想起了兜里的纸条,就问大摊儿鸡是打哪儿买的。大摊儿说北小街南口,路东一个回回馆子。王满堂就让大摊儿给他如样再买两只来。大摊儿不明白为什么要一下买两只,王满堂说,让你买就去买,问那么多干什么!
老萧一副明察秋毫的神情,对王满堂说,你虽然让我明天清渣土去,我今天还是要教你一招。你回家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就记住一条:以柔克刚。
王满堂下班走到胡同口碰见了周大夫,周大夫也正好下班,两人就一块儿往回走。周大夫称赞王满堂身上的工作服漂亮,说一穿上这套衣裳人就精神了,很有工人阶级的气派了。王满堂说不过是件干活的衣裳罢了,什么气派不气派的。周大夫问王满堂最近在干什么活。王满堂说修东直门。周大夫说东直门那个城门楼子打建成了就没好好修整过,是几个门里最脏、最破旧的一个。出了东直门脸儿就是粪场,护城河到了那儿就变成了稠粥,连寻短见跳河的都不上那儿去。王满堂说修好了城楼就通河。周大夫赞许地说,国家拿东直门先开刀算选准了地方。
王满堂掏出一只烧鸡给周大夫,让他帮着给东屋娘儿俩送过去,特别嘱咐别让北屋那位瞅见。周大夫说北屋呢?王满堂拍拍包说还有一份。
两人正走着,刘婶从后头追了上来。拦住王满堂说不得了了,麦子和大妞动了手,柱子抢了斧子,大妞把麦子的脑袋开了瓢。
王满堂一听吓了一跳,忙问伤得厉害不?刘婶说人事不醒。周大夫问现在人在哪儿?刘婶说在医院里。
周大夫对王满堂说,你快上医院看看去吧,我回去看看鸭儿她妈。
王满堂转身就往医院走,刘婶说她也陪王满堂一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