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枫红着眼睛,仔细地回想着金小树说过的每一句话。确实,这个聪明的女孩,一次都没有亲口承认过男婴的身份。然而初见之时,一个抱着婴儿的女孩,谁会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呢?一个死了弟弟的姐姐,又有什么值得被怀疑的呢?金小树用手握住短刃,将它靠近自己的脖颈:“郁姐姐,杀了我,我是乌桓人。”郁枫始终不明白:“可……可你身上明明流的是昭人的血……为什么……你是乌桓人。”“他们弃我,因为是个女孩儿。乌桓女王养育了我,或许她是出于有趣,或许她是想利用,但我不能背弃她,她是我的「母亲」。”利刃划破了金小树的手掌,鲜血顺着她纤弱的手臂淌下来,滴在黄沙之中。“你和竹曦,倒是像投错了胎。一个身上流着乌桓人的血脉却把他们当仇敌,一个与乌桓毫无关系的人反而忠于乌桓。”郁枫皱紧眉头,眼里是无解的困惑。“人心都是肉长的,姐姐怎知他没有改变?血脉里的东西是变不了的,乌桓人的骨子里是渴求自由的,你们约束不了他。”金小树释然一笑,将短刃嵌入血肉。“郁枫,杀了我吧。我怕疼,动作利落些。”郁枫早已泪流满面,她杀了那么多乌桓人,可唯独不想杀金小树。为什么真相是这样的,为什么金小树要污蔑自己,为什么自己下不去手。她从不杀妇孺孩子的,金小树不过才十岁。若是不生在这战场之上,她该是多么聪明,多么伶俐的孩子。世上只有一个郁枫垂下眼,她能感受到那把刀嵌进皮肉的感觉,很疼,像割在她的脖颈间。她颤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真名。”“金小树。我没骗你,我就叫金小树。”她脸色愈发惨白,快没力气支撑,但还是细细地讲道,“乌桓人也有以金为姓的。不过它的意思不同,在乌桓语里,金是聪慧的意思,「母亲」赐给我的。小树是我自己所取,姐姐,你记住了,世上只有一个金小树。”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看着跪在中央的金小树,和单膝跪地的郁枫。郁枫很高,就算跪下身子,金小树也需要抬头看她。她听见郁枫用极小的气声说道:“下辈子投胎到我肚子里,我做你母亲。”郁枫闭上眼,手起刀落,结束了金小树的生命。从颈部流出的血在黄沙地上迅速蔓延开来,浸润了这片干涸的土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金小树确实没受太多痛苦地死去了。郁枫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看着金小树的尸体被抬走。此时此刻,空中才透出一丝朝阳,黑暗褪去,漫长的夜迎来了终点。郁枫抬眼凝视着柔和的阳光,看它一点点地从平原上升起,照在了每个围观人的脸上。他们的脸上有错愕,有悲伤,有愤怒,有不解。金小树的死所带来的,是他们的死局。郁枫也完全不知道,当时救下金小树的念头,会造就如今的局面。郁枫双膝跪地,面对着众人俯下身将头磕在地上,随后起身大吼。“金小树!乃!乌桓奸细!现已正法!我郁枫引狼入室!陷李家军于两难之地!自罚谢罪!”说罢举起杀死金小树的那把短刃,直直地砍下了左手小指的两节!钻心的疼痛袭来,郁枫手中满是血的刀在惨叫声中落地,她颤抖着手,扼住失了小指的左手手腕。也不知是否是太疼的缘故,她竟流下了眼泪。众人震惊之余,忙将她从地上扶起。他们听闻了金小树的事与如今的困境,深感此时并不是追究过错的时候,如今他们腹背受敌,如何撤出瓒城,又有多少人能撤出瓒城,不容乐观。他们手忙脚乱地将郁枫抬进她的帐内,伍祐忙找来伤药,却哆哆嗦嗦地将药洒了大半瓶。李自牧见状忙扯过纱布,迅速为她包扎好伤口止血。“郁枫……你……”李自牧不知如何宽慰,“错不在你,何必如此。”郁枫当机立断:“不必管我,将军且说我们该如何做才能挽回。”众人这才冷静下来,如今竹曦还睡在李自牧帐里未醒来,金小树给他下的迷药倒是不深,或许过会儿便会转醒。只是如今醒着的人才是最受折磨的。伍祐还未从瞬息万变的事态中抽身出来。他忐忑起来:“如今城外全是乌桓骑兵,我们被包围了,城中粮草不过半月的量,我们必须突出重围。可……如今该如何……”李自牧直言:“城中人马不过百人,要分散,目标变大,他们反而不易进攻。我们去调援兵,让其余人死守城门,撑过十日。”如今还有一个问题。调援兵,要虎符。这虎符,该由谁带出城?他们只有几人,城内不过百人,而乌桓人有千人之余,风险要分散开,胜算才大。乌桓人认识李自牧,他又是将军,故而虎符必不能放在他身上。但若虎符丢了,便无法调遣边境军,没有援军,必死无疑。“把虎符给我。”吴解从地上拾起根树枝,在地图上比划,“我们六人,分成四队,从东南西北四门同时突围。将军一队,我一队,陈信和郁枫一队,竹曦和伍祐一队。我们都带着同样的包裹,把真的包在我的包裹里,我一定拼死带出城门。”把虎符给吴解,无疑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乌桓人也不是傻子,最坏的结果便是四队人一队也冲不出去,身上有虎符的,他们更会穷追不舍。“不行,其他都可以商量,虎符还是我带。”李自牧即刻否决了吴解的提议,“老吴你的安危为重,我不能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吴解会死,李自牧是知道的。然而对方显然觉得他过于幼稚,如今并不是你争我抢的时候。吴解瞪了眼李自牧,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四队,冲出瓒城往茶州方向。三日后,在茶州汇合,拿到虎符调援兵。”众人一齐点头,这恐怕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了。唯独李自牧沉默不语。吴解见他一再阻拦,便打算将他拉到自己帐里细说:“虎符,我与将军单独说。”郁枫留在她的帐里休息,其余人便在她身边陪着,免得她又做出自残的事来。另一边,吴解见李自牧油盐不进的样子,有些着急了:“乌桓人狡诈,难道你想背着虎符招摇?若是我们四人一齐迷惑他们,说不准就能分散他们的兵力,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懂。”李自牧焉能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能让吴解跟来西北已属无奈之举,如今更是闯死局,怎可让他去。“不行……就是不行。”李自牧不松口,“老吴,不行……我不能让你去死。”吴解一拳打在李自牧胸口,想夺过虎符:“什么是大局!李二!你父亲没教过你吗!虎符一旦落入敌手,我们拿什么来支援瓒城,瓒城的百姓呢!你都不管不顾了吗!”李自牧受了一拳,手仍紧紧地攥着虎符不松开。“放我这里!”他头一回朝吴解这样吼道,“我说了不行!我是将军!吴解,要听我的!”“狗屁将军!”吴解听得刺耳,李自牧是小辈,小辈从来没有如此直呼自己大名的道理,“我吴解天不怕,地不怕,怕你这将军!我是你老子那辈的,不归你管!”吴解气得直捶胸口,稍微缓过神后,才放软了语气:“听话,李二小子,吴叔的话什么时候听了有错过呢?吴叔一定能全须全尾地把虎符送到,我什么时候食言过呢?”度日如年李自牧“我求你!你会死的!”“我知道……你会死的……我不能再让你去死!”吴解愣在原地,他当然知道以这小子和他的关系,总不至于是咒他死的。可是他为何要说“再”呢,难不成,他已经死过一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