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娘在外头挑上一挂炮竹,天虽半昏暗着,可各家灯火都大喇喇亮着,街上专有官衙的人点上明灯,巡更的加雇了人,连白日里头都有人四处敲锣叫“警防火烛小心”,只因年节里头费灯费油,且又玩炮竹,火星子燎着哪家干草,便是一家子一巷子的事情。
韩玉娘又去看看屋檐下头接水的大缸,见里头仍旧满着,才稍稍放下心来,外边一声赶着一声叫“火”,实在是听得她难受,只能捂了耳朵全作没听见。
小秋已经将肴馔菜蔬都准备停当,厨房大条案上摆得满满实实,却还有两三盘平日少见的肉,其中一盘肉色嫩红,筋络雪白,一片片柔柔排在盘中,另外一盘还带着鲜艳血色,韩玉娘问:“这看着像是野狍子。”
“这两盘是羊肉,这两盘是牛肉。”
柳安镇多山多水,鱼虾河鲜,山中野味都不难得,唯独这两样少见,逢着年节,价格更是贵上了天。
钟应忱看着韩玉娘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暗笑。
她却不知,小秋凡是赚足了钱,眼里的东西便没有贵是不贵,只有能吃或不能吃,抑或是怎么吃的分别。
冷馔照旧要在灶王爷佛龛前供上一遍,小秋刚要帮忙端盘子竹篮,却让韩玉娘拦了,她悄声道:“年下规矩,这敬给灶王爷的菜不能让咱们端,总得爷们端过去才尊敬。”
池小秋听了这话,一拧眉毛,显见地生气了:“若说不尊敬,里头的青菜是我亲手洗的,那肉是我亲手切的,灶王爷若嫌弃,自个动手便是了,我自家的菜自家吃。”
她在家里长大,可从没见女人不能端菜敬神的道理!
韩玉娘生恐池小秋得罪了神仙,正要顿脚劝她,钟应忱从后头过来,笑意淡淡,从韩玉娘手里接了盘子:“一家有一家的规矩,这样的事合该我们小的来做,哪里能劳烦长辈。”
不管平日里钟应忱是何脸色,韩玉娘对他总存着几分畏惧,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带着池小秋,两人欢欢喜喜将菜都摆上,自个在边上郁郁坐着。
她原来在涂家时,虽说处处受挤兑,可要靠她的时候也多,她便也觉得自己有用些,现在跟着池小秋,衣食无忧,大把的时间却不知该往哪里洒。
烧红了的木炭晃着火苗,将铜锅子里头的水舔舐得咕嘟咕嘟作响,池小秋切的肉薄,只往水里一过,便已经熟了,因此得以边下边捞,麻油、小葱花、椒盐、辣酱摆了许多,想吃什么便自家去取。面前暖锅蒸腾着热气,关上门来时,屋里温暖如春,除夕夜过得暖洋洋。
池小秋拿了个骰子来晃,几种花样便按点分派,或是猜拳或是行令,轮到钟应忱时,其他三人齐齐沉默,生恐他要人对个文做个诗。
谁知钟应忱看了骰子一笑:“便与大家说个故事。”
他手往包子处一指:“且说有盘包子趁着过节时在一处说话,偏又来个米团,其中一个便道,若论材料,咱们也算是亲戚,彼此也该认上一认,识得彼此的名字,谁若认不得了却该受罚。新来的思忖着这一盘子不都是个包子,有什么难处,便道:‘你们都叫做什么?’,只听包子道——”
钟应忱便拿筷子挨个指着道:“我是个掐着荸荠丁掺着鸡蛋碎虾仁韭菜包子,这位掺着猪板油还剁着肥膘肉丁油菜心豆腐块包子,这个是浸了蜂蜜加了糖桂花掺了红豆沙压着玫瑰酱芝麻碎果仁馅儿红糖包子…”
他便如念诗一般,名字说的越来越长,听得在座都绷不住笑了,直到听到后头。
“等那包子说完了,便问米团,你叫什么?”
“只听那米团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我这名儿也不一般,却是个掺着祁阳红晚米凤台碧粳米济州安城黄粱米松山桃谷平江米函谷奉县竹清米河西中田红白花米…’包子听得慌了,忙打断他道,你就是个普通稻米捏出的实心团子,哪里有这么多样来?”
“米团道:只许你们有馅儿,便不许我有祖宗了吗?”
第76章有意无意
子时到,新年至。
快到时间时,池小秋便扯了人早早在门外候着,只等着时间一到,便亲用竹竿挑着一挂炮竹,钟应忱拿着火引子点着捻子,便站到一旁去。
近处听来,炮竹声如同滚雷响,池小秋一只手捂了左边捂不上右边,震得她头疼。
钟应忱方想要上手去帮她,只是瞧着池小秋虽嫌吵却还欢天喜地的样子,又退了回来。
韩玉娘暗地里松口气。
最近她实在是如惊弓之鸟,生怕两人半大年纪还这般混着,若让别人瞧了去,钟应忱撑死落得个风流名声,池小秋可是个姑娘家,跳进柳江也洗不清白。
钟应忱眼睛只落在池小秋身上。
灯挂是明,她乌黑眸子也是明。
星火是亮,她欢快笑靥也是亮。
韩玉娘看看左右洞开的大门,正要往前去,把他俩个隔得远一些,却忽听钟应忱淡淡道:“韩二姨不必再去找房子了。”
韩玉娘一惊,有些瑟缩。
钟应忱仍旧望着池小秋,话却是说与她听的。
“我知晓韩二姨所虑为何,明年小秋便十五了,我与她非亲非故,总这般住着总是惹人口舌,我已找好了去处,年后便搬。”
韩玉娘口半张着,要说的话便顿在那里,半晌才问出来:“你…小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