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边坐着一个男人,他捏着一盏玉白酒杯,用杯口去盛穿透黑暗的光束。神情淡淡,眼眸沉沉。江渔推门的声音吸引男人注意,他很慢很慢的抬起头,浓长的眼睑在光尘中微微颤动,倏地笑了一下:“小金鱼。”江渔没见过宋长安这副模样,好像有人用力在他胸口垂了一下,酸酸涩涩的疼痛蔓延全身。他缓缓上前,单膝跪蹲在宋长安面前,艰难开口:“你”“老皇帝坚持不住了。这些年国库一直亏空,他撑不起哪怕一场战争,所以才会让母亲试探我。然而母亲失败,下一步恐怕是数不清的暗杀,我们要先发制人以免夜长梦多。我细算了辎重和兵力,也差不多到时候了,等会我让何辉写一封烽火信给各县各郡,要是顺利的话,或许一日就能结束宫变,到时候”原主没等他说完,直起身抱住了他。空气瞬间沉寂,只听得到屋檐歇脚的小鸟鸣啼。很久很久,宋长安动了动手,轻轻搭在原主后脊,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低声说:“我没事。”原主的声音很低,像习惯冷淡的人笨拙表达善意:“怎么了?”“我杀了她。”江渔心脏一抽,五脏六腑都跟着酸疼,语气阻塞道:“你没有。”宋长安不说话也不认同。原主继续说:“我在梦里看到了,宋夫人故意调换毒酒,她不想杀您,她是白色的。”宋长安呼吸一窒。“白色是欢喜,宋夫人心里很欢喜主子。”宋长安沉默片刻,低声道:“是吗。”他们抱了很久,直到暮霭将寐,宋长安才扶着桌子起身往屋门走去。江渔盯着他欣长的背影出神,忽然那人缓缓回首,弯腰送来手掌,这只手掌干净单薄,与记忆中无数个片段重合。·宋长安牵着原主走出屋,屋外已经成列站好无数士兵。他们见到宋长安出来,整齐划一的行礼,为首两个士兵压着苏醒的林悦,拖到他面前。“主子,他身上有当朝的令牌,夫人的毒酒也是他送的。”宋长安冷冷扫向挣扎不止的林悦,沉声说:“送回去吧。”士兵有些不解,挠挠头:“送回去?送回哪里?羽字营?”宋长安只淡淡吐出两个字:“皇宫。”士兵大骇:“皇宫?送回去做什么?干脆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斩了!”宋长安笑了一下,眸光落在虚空的一点,原主也往那个方向看去,一排云雁整齐掠过。他似乎正透过这些云雁看什么,缓缓道:“他有大用处。”士兵便不再多言,压着拼命挣扎的林悦转身离去。“列阵。”宋长安收回眸光,淡淡道,“逼宫。”[杀父弑母逼宫——]江渔微微垂眸。果然是他。镜陵·余孽◎“不用这么悲观。”宋长安笑了,“说不定我这次运气很好。”◎后来又闪过很多画面。江渔摔碎的古玉像储藏的记忆碎片,承载他和宋长安的前尘往事。宋长安登上皇位后设三门机枢,各方相互挟持相互辅佐。前朝留下的祸端在他的治理下隐于尘埃。江渔有时觉得时光流逝如梭,有时觉得时光慢如老龟蜗行。他以为将一直以旁观者的身份历数前生时,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午后。宋长安此时已经登基三年,黎明百姓爱戴新帝,各郡各县俯首庙堂,一派欣欣向荣之态。他和少年哦,也就是暂时寄存江渔意识的身体,依然维持极其平等的关系。他正教少年画画。具体教学步骤是,他画一笔,少年画一笔。但画着画着就“石头便石头,你画手脚做什么?”宋长安捏着毛笔,宽长的素白袖子挽起,露出白皙如玉的手臂,神情颇为无奈。少年沉默不语,又给王八壳画了网格不画还好,画蛇添足这两笔,王八又偏向其他物种了。宋长安搁下毛笔,替少年擦去脸颊的墨痕,无奈说:“既然不会,你跟人家比什么画画?”少年冷清的眼眸瞪向宋长安:“谁说我不会。”别看宋长安脾气好,并不奉行夸夸育人,在他看来没有道理的夸赞都是捧杀。于是他轻叩案牍,问:“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少年:“”宋长安饶有兴趣的看他,丝毫不顾少年窘迫的神情,追问:“嗯?”少年:“你。”宋长安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屈指敲了敲他脑袋,笑说:“以下犯上,九族不要了?”少年嘀咕:“我有个屁九族。”春季风大,龙息殿四面通风,灌入屋内的风把宣纸吹得哗哗作响。宋长安便弯腰抱起脚边打盹的小猫,放在宣纸上当镇纸。少年手一顿。宋长安戳了戳小猫的圆屁股,小猫任戳任摸,睡得暖呼呼。他笑说:“画它。”也行。少年于是把‘王八’安置,重新铺了一张宣纸,煞有介事的描摹。“它多大了?”少年问。宋长安想了想:“七岁吧。”少年抿了抿唇,问:“猫能活几岁?”宋长安笑了:“舍不得小猫?谁一开始嫌它吵闹。”少年瞪他。宋长安作投降状,安抚:“别的小猫十岁,这只小猫嘛”少年看他,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担忧。“他能陪你很久。”宋长安笑了笑。“很久是多久?”“我陪你那么久。”“”少年莫名有些脸热,低声‘哦’了一下。宋长安陪了一会,看一人一猫相处还算和谐,便去另一张案牍处理帖子。前朝皇帝残暴无仁赋税严酷,他虽以最小代价逼宫成功,但战争就是战争,百姓仍然处于极度赤贫状态。不过根据他新制的法令休养生息,又有两样利于农业的新技术问世,只需半载就能恢复鼎盛时期。不论是百姓还是官员都积极推动新政策,呈上来的帖子大多是‘陛下身体好吗’‘陛下要皇后吗’‘陛下今早吃啥’‘陛下江南有大美人要看吗’等灌水内容。宋长安不到一个时辰就批完了。他看向侧边的少年,这位据说为‘宫廷绘画大赛’紧张准备的某人已经趴桌睡着了,纤细单薄的手轻轻搭在小猫身上,一人一猫,睡得香喷喷暖呼呼。宋长安笑了一下,正想替他盖个毯子,禁卫军首领‘哐哐哐’进来了,身上的配件撞的叮当响。“陛下!”禁卫军行了个礼,倏地瞪向被吵醒迷瞪瞪搓眼睛的少年,先训斥,“放肆!还不快过来跪好!”少年抱着猫走过来,乖巧:“师父。”然后不跪。禁卫军气死了,恨不得把逆徒就地正法,怒斥:“小心陛下治你大不敬之罪!”宋长安拦住他:“不必了,荣将军有何事要报?”又包庇他。这样逆徒如何成材!荣将军忧愁的叹气,随后想起自己的正事,拱手道:“陛下,掖幽庭那位最近有些古怪,怕是厉鬼上身了。”宋长安极轻的压了压眼角,“说。”荣将军:“掖幽庭每天晚上都传来凄厉的惨叫声,一开始守卫以为有人装神弄鬼,循着声源找去,却发现声音是从那、那位房里传出来的。他似睡似醒,蓬头垢面,谁叫也不应,只露出极度恐惧的模样。”“亏心事做多了,梦魇缠身。”少年默默说。荣将军瞪他:“别插嘴!没礼貌!”少年抿了抿唇,不说话了。“确实像是梦魇,可他天天如此便算了,昨天清晨忽然癫狂发疯,四处问人有没有听说过‘系同’?还污蔑陛下不详守卫生怕有纰漏,这才上报于臣。”宋长安听到‘系同’时顿了一下,沉默许久,开口:“知道了,加派人手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