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回到庄里,已是夜半了。站在客房明亮的烛光下,远远看著子问睡在床榻上的身影,嗅著空气中已像是种习惯性存在的荮香与花香,聆听着外头广目和法王压低音量的低语,在死了那么久之后,滕玉头一回觉得,自己有了回家的感觉,而那感觉,浅浅淡淡,却又无比的温暖。虽然说,他不知眼前的景况,他还能维持多久。放轻了脚步,将烛火移至床榻一旁后,滕玉静坐在子问的身旁瞧著她安心的睡脸。回去鬼界办公的这几日来,他不时忆起,那日在他抱著累垮的她回庄时,原本一直像只彩蝶的她,顿时褪成了朵毫无颜色的花儿,急坏了专门看管照顾她身子的法王之余,也吓坏了他。他忆不起,已有多少年他不曾再次感受到恐惧了,日日夜夜处理著失去生命的幽魂们,也让他渐渐忘了,失去生命,竟是一种让人如此害怕的事,就在那一夜,他重新温习起这两者,并强迫自己必须做好得与心慌长久相处的准备。那时,让子问安稳睡著的法王,在榻旁回过头来,一眼即看见了他眼中未来得及隐藏的是什么,承接著法王带著责备的目光,他什么都不想抵抗也不想辩驳,因躺在榻上的子问,身影好像在一夕之间变得好小好小,他无法想像,一旦失去了他的庇荫之后,她又要在下一场的风雨里流浪到哪儿去,而她又要拖著这种身子到什么时候,才能亲眼看见生命燃烧殆尽。修长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眼、她的眉,他像是头一回见着,也是头一回这么想要将一个人深深记住般,以指尖走过触眼所及的一切,用目光在她的每一寸容颜上巡曳,试著想要就此勾留住一些,愈是与她相处,在他的心底,愈是有著一份模模糊糊的担心,他怕,日后或许她又会一如初时般,再次对他重施故技,教他像遗忘了过去般地遗忘了她,并抽手带走他的爱恨,不再让他记得她半分。若是她在他的记忆里走失了,那么,他还会像现在这般既渴望又害怕未来吗?若她不在了,他这已是虚无的生命,会不会变得更加空白?流连在她唇办上的凉意,令渴睡不已的子问缓缓张开了眼眸,就著烛光,滕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映入她的眼底,令她提振了些许精神之余,亦抹上了几分的担心。“你的脸色很难看。”“及不上你的。”他以拇指摩挲著她柔嫩的面颊,很想就这样搓出两朵红晕。“怎么了?回去鬼界后,鬼后为难了你什么吗?”“别瞎猜了。”他一点也不想让她知情。“你的身子可有舒坦些?”她直揉著眼,“当然有,我只是很困。”那个忧心忡忡的法王,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想睡?”在她打算翻过身子再睡一场时,他轻柔地制住她的动作,并拨开她覆额的发。“还有什么事?”她打了个呵欠,总觉得眼皮沉重得可让她在下一刻就睡著。“我想知道……在你的心底,承接了多少人的爱恨?”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若她真如他所担心的抹去一切后,他可不可以向她要求,把她还给他?虽说过去的那些,已是覆水难收了,但曰后仍旧会继续发生的,若是可以的话,能不能就让他来为她分担?“我已经数不清了。”睡意被他问走了泰半的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著,“一直以来,我带走了太多人们不想要的痛苦与记忆,有时,我甚至分不清,究竟哪一部分才是我的而不是他人的。”他不语地瞧著她那像是已不再伤心的模样,直至她闭上了眼,长长的眼睫栖息在她的面上,固执地不让他看见她的双眼时,他有些难忍地抚著她的眼眉。“你知道你正瞧著的人是谁吗?”“你。”“不是那样的……”她张开眼,不住地朝他摇首,“我……不是我啊,我不过是他人的倒影罢了。”他低首吻住她的唇,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可属于她的苦涩,却也一并尝进了他的嘴里。“若是岁月可以倒流,那该有多好?”在他一吻后,浓重的睡意朝她袭来,她喃喃地说著,声音愈来愈小,“我想过过不一样的人生,尝不同的酸苦滋味,哪怕只是一年、一月,甚至是一日……也好……”在她又再次投入睡海后,走出客房关上房门的滕玉,低首看著那个蹲坐在廊上,在听了法王说完关于子问的一切后,哭到说不出话来的广目。相形之下,早了几日知道此事的法王,就显得相当冷静。“大师兄,你还是尽早让她离庄吧。”眼看大错将成,他有必要劝上一劝。“她与她的心事,不是日后的你可以承担的。”身为鬼界其中一鬼,他看过了太多因死得太不甘,故渴望生命能够重来一回之鬼,可在子问的眼底,他所见著的,却是深深期盼著末日早日来临的渴望。他不知,再这样一步步陷下去的话,到时……滕玉会不会比起在人间死去之时,更加的悔恨与痛苦?滕玉断然拒绝,“我办不到。”“大师兄……”信步走至院里,看著清澈美丽得有若一面明镜的夜空,嗅著夜下睡去的繁花淡雅的清香。滕玉从不曾这般肯定的面对自己的坦然,和那些窝藏在他心底的心事。“我曾经没有奋力抵抗过我的命运,故我落得了个遗憾的下场,并在死后数百年里,无一日不悔恨著。因此,当我终于能够放下心头的恨之后,我告诉自己,我要好好地再活一回,不管是以什么形式都好,我不想再有遗憾。”光阴承载了多少的幸福,又偷偷掩埋了多少的下车?不管晚了多久多迟,其实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肯尽力逮住机会,再也不轻易放手,那么,也许他就可以守住一个小小的心愿,不再任由他人夺走。在走过了生死的边界后,他才发现所谓的障碍其实没那么难以跨越,哪怕最坏的下场可能会是相隔千里,或是相思与君绝,他还是不想再对命运让步。“我不会放她走的,我不会。”“可是……”法王仍是希望能让他改变心意,却在他的下一句话说出口后,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算佛界允许她回去,我也不愿。”沉沦在梦海里数日后,像是执意要将此生所有的困意都睡尽般的子问。在这无风的夜里,因某种拍动的声响而不得不醒来,与晴空类似的气息一抵房内,睡意倏地全面褪尽,她霎时升起了心中所有的防备,动作快速地翻身而起,下榻著鞋,并扬起一手,朝远处桌上的烛火弹弹指,当房内烛光大亮之时,她连忙僵止住身子,不再妄动。穿过滕玉所设的重重结界,身上有著凤纹的蝶儿,此刻正拍著翅膀据在她的面前,她一动,它亦然,不疾不徐地看穿了她所有的动作,并刻意让她感觉到,此刻就像是有著另一个晴空站在她的面前。佛界?默然与眼前之蝶对峙了好一会儿后,似乎是失了耐心蝴蝶儿,忽地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扬袖一扬,断翅的蝶儿随即落地,犹不死心地拚命挣扎著,看著它仍是一步步地想要爬至她的绣鞋上,一阵寒颤自她的鞋尖传至她的身上,令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晴空无害的笑意,淡淡地浮上她的心头,她想起了那日不知为何愿对她高抬贵手的他,只是,身为圣徒的晴空,不可能会是个言而无信之佛,那么这只蝶,又会是谁……扬掌拍开房门走至外头,她怔愕地看著分明是在夜里,却出现在天际上头的漫天彩霞,半响,不顾法王与广目的拦阻,她飞快地穿过后院,使劲往上千跃,腾在空中的身子在转了几个圈子后,安然落定在庄外远处,就在此时,一抹熟悉的身子映人她的眼帘,令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而后难以相信地看著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