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下场,苏默并不意外,因此当她独自一人被送至后院的一座小房,环顾着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的环境时,她反倒觉得有种放松感,至少,她不必继续与外头的人们处在一块,再时不时地念起沐氏名咒。当她点亮房里的烛光时,一道柔和的男音忽地在她身后响起。“三姑娘可确实拒绝婚事了?”她侧过脸,无辜地看着打从一进京就不见人影,到了这时才偷偷溜进府里与她会合的长工。“拒了,也被关在这儿了。”她怀疑地问向逼她做坏人的他,“你说你这计划真能成吗?”身为主谋的他拍拍她的脸蛋,“要有耐心。”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食物在烧烤过后的诱人香气,苏默见他走至窗边取了个小提篮,拿至桌边打开提篮后,里头有盘已经片好的烤鸭,还有数碟不知名的小菜。“这是哪来的?”饿了一晚尚未用膳的她,眉开眼笑地在桌边坐下。他忙着替她布菜,“大街上买的,尝尝长工的家乡味。”“没人认出你?”他居然上街去晃?“没,进了京后我就在脸上做了小小的修饰。”人们是很依赖记忆的,他在脸上贴了大把胡子,又是一袭黑衣黑裤纯粹下人的服饰,任谁也没想到以往光鲜亮丽的沐家二少,就站在他们之中与他们一块排着队买烤甲鸭。此刻吃在他嘴里的,是属于乡愁的滋味吧?苏默不语地看着他斯文的吃相,她不知在他回来云京后,心境上是否有了什么变化,或是在京城里遇见了什么人,虽说他看上去还是一如往常,面上总是无风无雨的,可她总觉得在他的身上,似乎有着什么正在悄悄改变。安静地用完晚膳后,在沐策烹起茶时,她忍不住想找话题打破这片沉默。“听远亲说,在你二十岁那年,你在京中风光无限?”项南说了,他乃开国以来史上第一人连中三元,又如此年少,当时就连太后也想把公主嫁给他为妻。他不以为然,“不过就是个殿试而已。”“听说陛下自从殿试一见后,对你甚是赞赏。”“可我偏看他那张脸不顺眼。”现下想想,当时他的直觉也真准确。她一愣,“啊?”“就连老天也不要我为他卖命。”沐策笑了笑,取出怀里的巾帕去一旁盛水的水盆里打湿后,为她一一拭起她指尖沾上的油腻。“此话怎说?”“在殿试后不久,我因母丧故须守孝三年,原本在守完孝期后,我是得依旨入朝任职的。”她转眼想了想,“后来出了你爹那事?”“对,孝期最后一年我沐家惹来了大祸,我也被打入了黑牢,最后还被夺了功名,你说,这不是天意吗?”他交握着十指侃侃而谈。“你不在意吗?辛苦得来的功名就这么付诸东流了。”再怎么说也是寒窗数年。“功名利禄早晚皆是粪土,何须在意?瞧瞧我沐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世上无不老的青春,当然也无永远的富贵荣华,更没有不变的常情。因他面上的神情太过平淡,甚至可说是丝毫不在乎,苏默不禁愈想愈是起疑,也愈想愈觉得,他的想法很可能是有些脱于常轨。“难道说……你其实并不想为官?”他不会是只想去测测自个儿的能耐吧?他狡黠地对她眨眨眼,“娘子啊娘子,你悟了。”竟真是这样……“为何?”她一手抚着额,总觉得有些恍惚。“因我不认为我能当。”沐策往身后的椅背一靠,慢条斯理地说着,“举个例来说,当个清官吧,可我的心本就不诚,如何清?当个贪官吧,百姓又没对不住我,何以我非得去对不住他们?可在朝廷中不是黑就是白,一旦涉入官场就非得择其一不可。”“不担当文官,你也能当个武将吧?单凭你的家世渊源,你一身的功夫,何愁不能名扬边陲,为国建立功业?”她总觉得他还是有选择的。他一脸的敬谢不敏,“然后被派到那等鸟不生蛋的地方长期驻守,不是一年到头看着塞外滚滚黄沙,就是陪着一大群离多背井的怨男戎马一生?”那得多闷多无聊啊!苏默光是想想,就觉得那样的日子跟坐牢其实也相去不远,也怪不得他的父兄在那环境里熬了那么久后,最终也守不住一颗都快荒芜的心了。“说实话,我既不想忠君,对家国也无大爱,更无心勤政于百姓,你说,我当官做什么?”既是无心也无意,那他也就不去辜负天下人了。她浅浅一笑,“当长工就有前途了?”“可不是?”他一脸自得得很。“这点出息就够了?”他伸臂一探,将她拥进怀里,满足地嗅着她发间的香气。“只要能让一家子生活和美,日子过得像喝甜水般,对我来说,是够出息了。”谁说每个人的心都非得很大不可呢?他的梦想就是这么微小和简单。苏默在他亲吻起她的耳朵,渐渐连亲带咬后,忍不住缩着肩头,怕痒地闪避着。沐策将目标改挪向她细致的颈项,大掌挪至她的背后托住她,双唇轻触上她的颈项,不一会儿,他微侧着头,伸指擦开她的衣领,唇舌缓缓滑至她的后颈,温热的鼻息与潮湿的吻,不疾不徐地受延开来。湿濡的触感滑过她的颈间,引燃了一片令人战粟的灼热,她睁开眼,侧首看向他,蓦地在他眼中挖掘出蕴藏的热情,她不禁微微怔住,在交融的气息中,他款款对她一笑,低首将一吻印在她光洁的额际上。“这两日……你究竟在忙些什么?”她有些沙哑地问,也不知他一声不响地跑哪去了。“在忙着准备解决苏老爷嫁女之事,兔崽子的头痛家务事,以及两件师门间的小事。”他将她拉来坐至他的腿上,心情很不错地收拢了双臂将她环在怀中。“可有把握?”“长工是很有才的。”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倍感安心地深深倚着他,无意识地把玩着他修长的十指。他在她耳边低声地问:“娘子啊娘子,你怨不怨苏大夫人?”“不怨了。”“也不怕她了?”“长工在手,萝卜不怕。”她伸出五指,与他的紧紧交握。他在她的顶上印下一记响吻,“三姑娘记得就好。”听花婶说,那位行事作风常让苏府上下头疼的苏二娘,在收到她即将嫁人的消息后,又再次从夫家那边杀过来了。收到消息便专程往府里赶的她,听说在苏府里一连住了三日,而这三日,即足以让苏老爷与苏夫人的眉心打上十个死结,恨不能从没生过这个既爱财又爱面子的女儿。这日在收到花叔的通风报信后,特意避开了众人的目光,偷偷摸摸自外头钻进苏府再溜进后院的苏二娘,才坐下没多久,即为苏默带来了关于这桩婚事的最新消息。“婚事暂且搁置了?”苏默难以置信地问:“你做了什么?”前些天苏夫人不是才派人来撂话,说这回苏府是打定主意非嫁了她不可吗?“我只做了一事。”苏二娘神色悠然自得地啜饮着手中的香茗。“何事?”“哭。”“啊?”这么简单?“见面哭、问安也哭、喝个茶照哭、吃个饭更是哭、日也哭夜也哭、提到你的婚事那是更加的往死里哭。”只要能事成,她向来是不怎么顾忌手段的。“……”她错了,这一点都不简单,这得有天分才成。满面笑意的苏二娘,在喝着自家妹子亲自为她烹的茶时,那心底其实是一整个难以言喻的感动啊!这二十多年来,她终于有机会体会这等姊妹感情融融的天伦之乐了,真不枉她不惜血本地将小妹养在桃花山上数年,瞧瞧,小妹再也不像以往那么怕她,也会主动亲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