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她,只要她还在他的身旁,他想,或许他就能跨过那些已是斑驳历历的往事。苏默在他不语地埋首在她的颈间,呼吸逐渐变得徐缓不再急促时,她的两手攀至他的背后徐徐轻抚。“怎么了?”他紧紧地拥住她,难以自抑的柔情像荒烟中的蔓草,在她的怀抱中任性地滋长,他不禁感谢地在她的耳畔低喃。“不知怎地,每每见着你,我便觉得,这世上似乎又变得美好一些了。”次日一早,再次将苏默给偷偷拐出苏府的沐策,在没睡醒的她仍揉着眼频打呵欠时对她说,今儿个他要带她去见个人,而这人,即是他当年曾亲自教过武功与兵法的徒弟,他俩已有许多年不见了。听他这么一说,苏默好不容易提振起些许精神,陪着他坐在酒楼豪华包厢里频灌着浓茶,可当来者打开包厢的厢门时,她又觉得,她其实根本就还没有睡醒。这就是他的徒弟?这位仁兄……其实是哪来的江洋大盗,或是某个匪帮的掌门人吧?坐在沐策身旁的苏默,僵硬地转动着眼珠,瞠大了眼瞧着眼前浓眉大眼,满脸刀疤,一身结实偾张的肌肉,浑身上下充满江湖草莽气息,年约三十好几的庞然魁梧大汉,在一进了包厢把门扇合上后,即浑身哆嗦个不停,直冲至沐策的跟前跪下,两手死死地抱紧了沐策的大腿。“师父!”悲天恸地的痛嚎声,活像是至亲骨肉离散了十八年般。沐策淡淡地问:“教你的规矩呢?”莫倚东抖颤着身子,唯唯诺诺地放开了他的大腿,而后抬起脸,一双充满血丝的大眼,直望着沐策那张死而复生的脸,心绪过于激动的他,张口结舌了好半天,就是没法完整地把话说出口。“师父……怎么……您、您……”他不是死了吗?“我没死,是她救了我一命。”沐策扬手朝身旁一指,解开了他的疑虑的同时,也把这份热情转嫁给她。“恩公——”在下一刻,莫倚东即转过了身子,以惊人的气势朝苏默一跪,再五体投地的深深一拜。苏默被他拜得一颗心都不禁颤抖地多跳了两下,她急急弯下身子想将他扶起。“快起来,救他的不只是我一人……”这也太考验她的惊吓承受度了。“好了好了,起来坐好。”沐策在他死死趴在地上硬是不起时,两指拎着他的衣领,动作流畅地将他给拎到椅子上去。聆听着他那已是久违多年的声音,热辣辣的泪水顿时浮上莫倚东的眼眶,令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哽咽地唤,“师父……”想起了自家徒弟相当容易过于感动,又动不动就伤春悲秋的性子,沐策将桌上早就点好的烈酒往前一推,再让步地道。“先说好,别太过分,哭一会儿就成了啊。”还好他事先有准备。接下来,苏默就看着坐在对面的某位大汉,边无声地哭着边拿烈酒猛灌,那神情那模样,既悲愤无比又豪壮万分,她不禁以肘撞撞身旁的沐策。“他就是那个出身江湖的徒弟?”眼泪晔啦啦地往下掉,烈酒一杯杯地往腹里灌,太有性格了。“嗯。”“大你十来岁的徒弟?”怎么他孙儿辈的、徒弟辈的,年纪统统都比他来得大?沐策叨叨说起,“我自小生在大将军府,两岁扎马、三岁挽弓、四岁骑马、五岁练刀、六岁习剑、十二岁收徒……”她头疼地杵着额,一时之间又忘了他打小起就有些异于常人。“行了行了……”他有必要这么天纵英才吗?连连灌完四壶烈酒后,莫倚东看上去似是冷静多了,他一手握着酒杯,两目瞬也不瞬地盯着沐策,却是不再哭了。“哭完了?”沐策递给他一张干净的巾帕。“师父,您老人家——”他轻声纠正,“我没你老。”“师父,您今日能回京,可是陛下他赐您无罪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就听人说自家师父于流刑途中病故,怎现下又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了?“我仍是有罪之身。”沐策缓缓道来,“我于流刑途中被弃于路旁待死,据传言,宫里早已证实了我的死讯,只是至今陛下仍不敢公诸天下而已。”堂堂一国之君怎么可能承认,就只是因心头一时的不快,便千方百计要他这无罪之人死呢?莫倚客满腔的怒火,当下熊熊地燃烧了起来,他气抖地一把捏碎了酒壶,携着满肠满肚的烈焰想也不想地就站起身。“坐下吧。”沐策伸出一掌轻松地将他给压回座里。他气得两眼都发红了,“可是……”“难不成你能进宫砍了那位老爷?”沐策不以为然地桃桃眉,结实地按住蠢蠢欲动的他,而后大掌一下又一下地拍在他的肩头上,就像在给只发怒的大花猫顺着毛。苏默将他嘴上不承认,可实质上关心的举动看在眼底,觉得他这人也真是爱脸皮,担心自家徒弟莽撞地去惹祸就说一声吧,怎么这人的温柔总会拐弯抹角的?“不介绍一下?”她偏了偏头问。他的拇指朝旁一歪,“莫倚东,当朝威武将军。”“……”怎么他的晚辈不是大富大贵就是掌权当官的?“师父,徒儿不想再当什么将军了……”闻言的莫倚东,哭丧着一张脸,直为当年的愚行感到后悔不已。“当年为师可是阻止过你了。”不听劝嘛,怨谁呢。苏默好奇地拉着他的衣袖,“长工啊长工,有什么内幕不妨说来听听。”莫倚东却快一步抢先问道:“师父,这位恩公与您是……”什么长工工啊?沐策边替她剥着花生壳边说。“我是她家的长工。”当下某位将军死死朝她瞪着铜钤般的大眼,将她瞧得胸坎里的那颗心又再次跑马般地狂跳了好几下。沐策语气平淡地再道:“换句话说,她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是我的东家,因此对她,你该怎么尊重就怎么尊重、该如何侍奉就如何侍奉,若有半分拿捏不妥,你就准备一辈子当不完你的将军吧。”“东家大人!”奉师命为圭臬的莫倚东,一个起身又是准确地朝她跪了下去。再让他这般跪来跪去,她的阳寿都快短少三年了……苏默一手抚着胸坎,“长工。”“嗯?”“这称呼太隆重了,正常点的就好,我不拘礼的。”她不过是小人物,而对方不但是个血性汉子还是位大将军,受不起受不起。“娘子啊娘子,我这就叫他再改改。”他将一碟剥好壳的花生放在她的面前,还顺手替她倒了杯浓茶压压惊。娘子?表情有如被五雷齐轰过一回的莫倚东,瞧瞧他俩亲匿的模样,顿时明白了过来,他结结巴巴地指着她问。“师、师娘?”不会吧?沐策心情甚是愉悦地道:“爱徒,多年不见,你变聪明伶俐了。”“徒儿不敢……”当下一阵冷颤令莫倚东抖了抖,很不习惯他突然变得如此慈爱的模样。“咳。”苏默清了清嗓子,很努力不让耳朵红起来,“说正事,为何你不想再当将军了?”他吸了吸鼻子,再次取来酒壶大大灌下一口烈酒。“师娘,您有所不知……”他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从当年立错了志向,又不小心拜了个万能的师父开始。想当年,他犹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时,他不过就是名默默无闻的江湖中人,成天砍砍人、杀杀仇家,生活过得也挺自在惬意的,可这日子再好,却始终都不能教他忘怀了他的心愿,那即是当个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因此当那一年离家出走的沐策出现在他的面前,以一身家传的功夫打败众多武林高手,并洋洋洒洒地与武林同辈谈论兵者与治国之道时,他的一颗心,也就这么误入岐途地跟着沐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