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质冷冽,一路进来时,周遭也仿佛沾染上些冷然气息。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冷然与肃杀。谢允丞面上有些不喜,“爱卿这个时辰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两人刚一对上,殿内的氛围就开始有些诡异起来。而且,按谢允丞独断的性子竟然也没有呵斥对方这般僭越的行径。“是为纪将军一事。”席澈淡声道。纪黎心下一惊,不禁回神悄悄抬头去看。入眼,却只能窥见身旁人的颀长身形。男人整个人被阻隔在袅袅烟雾中,层层叠叠,眼角处似乎有颗红痣。她有些看不清,可那声音分明还在继续。“怎么,你现在是来为手底下的人求情的?”席澈;“自然不是。”“他行事冲动,是该给点教训。”“只是,纪将军戎马一生,倒也不必落得如此下场。”席澈语气自然,“免得寒了忠臣们的心。”绯红飞鱼服饰金绣繁丽,只他吐出的话语却似惊雷,扰动人心。纪黎不知道为何这人会帮她,更不知道当下该作何反应。她只觉得冷,彻骨的寒意似乎马上要将她带走了。想起新皇方才似是而非的嘲讽,家族的灭亡,心里一片死寂。有心想开口,却发现喉间满是浓浓的血意,口渴得厉害。那声音极轻——轻得寥寥几句便说完了父亲的一生,纪家的一生。轻到戛然而止,仿佛只是见不得忠臣蒙冤的一时兴起。轻至谈话间,一切就又归于原位。新皇的耐心已然告罄,忍耐着待人一走,便换了个模样,蹲下身子勾起她的脸。摩挲间,他虎口处的茧子刺得人生疼。纪黎只觉得浑身一丝力气也无,仅仅是依靠着一口气硬撑着罢了。她熟悉这幅模样,这是谢允丞生气了。他总是无故地生气。可当下,她已经没有性子去接了。“你太过于粗鄙。”他似乎是在回忆,“朕一直觉得你不像她。”“你总是想着边塞,好像京城就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边塞便那么好吗?”他道:“可尽管如此,朕不会杀你,你我相识十余载,自然是有情谊在的。”“但纪家不行。”目光紧紧锁着她,等待着回答。“你是个聪明人,你应当知晓该怎么做。”纪家助他登上大宝,这才是该谈的情谊。纪黎静默几息,抬眼瞧他,卯足了力气开口道:“陛下不过是以为我把情爱当做比家国利益还要重要的东西,才会这样动动唇舌便想要劝服我。”“可您想岔了,我不是这样的人。”眼下初登基,朝堂瞬息万变,明里暗里他早已杀红了眼。她明白谢允丞话里的意思,是想要得到纪家世代相传的宝器,更添几分威慑。只是心底为自己所不值。为纪家所不值。“朕现在是皇帝,也是你的丈夫。”“按照纲训常理,你的一切都该是朕来主宰。”“只要你说出来,朕”自古争权夺利,一旦利益相冲,免不了要针锋相对。纪家,曾经是他的助力,现下,已然成为他登向高位的绊脚石了。他如今肆意纵容佞臣,要得不正是这个结局吗。纪黎脸色如雪,全然是强弓末弩之相。平静打断他,淡淡道:“保我不死吗?听起来好像很好。”轻笑两声,“不过,还是请陛下杀了我吧。”“我一心求死,还请陛下成全。”说完这句话,便好像卸掉了全身的力气。见她又低着头,神色枯败,谢允丞不知怎的有股莫名的烦躁,手下带了力。总是这样,又是这样。“纪黎!你给我抬头,看着我!”“朕才是你的丈夫!你为何这点信任都不肯给?”“又为什么这一个两个的都来为你求情!你说清楚!你说!”他的声音忽而低下来,带上了一层莫名的旖旎色彩,“你是不是”将死之人等待审判。她闭上了眼,干脆连剩下的话也懒得回了。是她错了。耳畔的声音逐渐远离,一生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迅速在脑中上映。有她要嫁给谢允丞的执拗,有她初来京都时模仿京中贵女的不安,有她婚后面临的冰火两重天地,有她这莫名其妙的一生。还有她在边塞的一切美好。恍惚间,身体越来越轻,直至缥缈,消散于此。折戟于战场,才不负纪家儿女。只可惜,是这种方式去见父亲。意识地最后一眼,是男人猩红的眼,和他目光里怖人的疯狂之色。纪黎却不知为何倏地想到了片刻前为纪家仗义出言的人。以及他眼角处的那颗红色小痣。她还没能瞧见他的模样呢。怪可惜的。招婿荣华寺立于山顶处,云遮雾绕之下,俯览群山。正值十月末,淅淅沥沥的秋雨,伴着规律的诵经声,惹得人昏昏欲睡。阵阵凉风裹挟着雨水,透过窗棂直直扑进室内。纪黎被这凉风吹得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连着多日的噩梦让她的精神头不大好。静默几息后才回过神来。抬头,入目是慈悲的菩萨像,象首金刚香炉位于侧,菩萨像静静矗于袅袅升起的烟雾中,一派祥和。只边缘处,金漆已然有些褪色了。自她记事起,寺庙就已经存在了许久,如今,更添几分古朴之色。一晃两世,再见时更像是故人相逢。只一眼,便迅速让人平静下来。跪在蒲垫上,又虔诚地跪拜了好一会儿,上了几炷香后她方才起身。侍女云壹为她披上披风,“小姐素来心诚,定能如愿的。”“求个心安罢了,到底还是事在人为。”她淡淡地说。云壹:“将军方才派人来传话,说是有要事喊您去一趟。”边帮她理好领子。天空呈金乌色,徐徐变化间,给主庙笼罩上一层光晕。纪黎收回视线,语气疑惑,“这个时辰?”“也行,正好和父亲一起用个晚膳。”说着便往厢房的方向去。寺庙内布局简单,青石板路曲折向前,周边全被繁复的枝叶遮挡。随处可见,都有专人打扫清理。唯有最角落里那一间破败的小庙于此格格不入。余光扫过,她便收回了视线。还未进厢房内,便听到阵阵笑声传来,伴着男子略为粗犷的自言自语声。“不错,都长得很俊嘛。”纪黎忍不住眉心一跳,几步之遥处骤然停下脚步。父亲这是里间的声音仍在继续。“都站直了让本将军好好看看!”“不错不错!”大约是她停了太久,那声音忽而一停,问,“黎黎来了?快进来说!”纪黎无法,只得勉强“嗯”了一声,推门走了进去。一见她来,纪云山就来了兴致,装模作样咳嗽道:“来了,来看看这几个有没有合眼缘的?”身旁的小厮躬身退后,纪黎上前几步,这才惊觉。厢房内别有一番洞天。一道漆嵌百宝屏将室内横作两面,八个清秀少年在屏风外的桌案边排排站好,齐声问候。“请纪小姐安!”纪黎瞧着他们一个两个偶藏希翼的神情,一时有些难以开口。父女俩几日前才吵过架,眼下突然的示好行为整得她有点莫名。“父亲这是?”“为父这是来求和的。”“可”求和有那么多种办法,犯不着弄出这个仗势来吧。她眼下可没有这方面的心思。纪云山挥了挥手,那些少年便被小厮带了下去。临走前,末尾处的少年好奇地瞅了纪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