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小姑娘搭话:“阿翠姐姐,这话我也听见了,她委实太没眼光了些,明明自己身上穿的也没好看到哪儿去。”阿翠说:“就是,这个年代穿的衣服不是绫罗绸缎,没有暗纹绣花不说,用的布料也极少,一看就不是大户人家!而且她们还整天披头散发的……”……舒相宜默然,原来朝代与朝代之间也是存在“鄙视链”的吗……他们当中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舒相宜的存在,年老的嬷嬷一把抓住了一个圆脸胖乎乎的小男孩,斥责道:“菜苗,是不是你吓着人家了?”圆脸小男孩菜苗龇牙咧嘴:“哎哟,嬷嬷,您轻点!她看我们看得那么认真,我就是觉得好笑嘛。”他挣脱了嬷嬷的手,跑到舒相宜身边,睁大眼睛仰着头奶声奶气地跟她道歉:“姐姐别生气了,我不是故意要笑话你的。”舒相宜抿了抿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她习惯独来独往,本就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更何况是雕塑。谁能来告诉她一下,怎样和在博物馆复活的雕塑小孩说话?另一个小男孩也跑过来,害羞地拉住她的裙角:“姐姐别生气,我也不是故意要跑开的,你盯着我看太久了……”那两个小姑娘也跑过来道歉:“菜苗就是喜欢吓人,姐姐你别理他。”阿翠道:“姐姐,我来替你教训菜苗,他就是皮痒了欠揍。”菜苗哼哼唧唧:“姐姐才没你这么粗鲁呢。”几个人七嘴八舌说得舒相宜头昏脑涨,她不适应地移开眼,却微微一怔。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女子们纷纷好奇地看着她,成年男子则不太好意思直视她,领头的嬷嬷则一脸慈爱的笑容,他们和善友好的眼神让她渐渐放松。行吧,作为一个相信有外星人存在的前卫现代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她没必要因为电影情节成真而大惊小怪才是。她定了定神,弯下腰缓声对菜苗说:“我没生气……”话还没说完,菜苗便欢呼一声,一下子跑远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姐姐不会生我的气的,所有人都喜欢菜苗!”舒相宜忍俊不禁。嬷嬷笑骂他:“慢点跑,小心摔了。”嬷嬷在旁人的搀扶下,走过来对舒相宜歉疚地说:“姑娘勿怪,菜苗虽然皮了些,但心眼不坏……再则,他这么兴奋,是因为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生人和我们说过话了。”舒相宜点了下头,若是别的人也曾见过他们复活的场景,恐怕这家博物馆早就上新闻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你们……是人吗?”嬷嬷笑了,和蔼地说:“我们是绥国人,距今大约两千多年了。”舒相宜奇道:“您已经两千多岁了?”嬷嬷摇头:“人哪能活这么长时间,我们在两千多年前就死了。”舒相宜一默,嬷嬷似乎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顿了顿,嬷嬷微微一笑,眼底并不见悲伤:“我们是殉葬之人。”舒相宜愣住:“殉……葬?”整个展厅热热闹闹的,有的雕塑……不,或许该称之为人。有的人大剌剌地躺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透过一方天窗静静看着天空;有的人趴在展柜上饶有兴致地观赏那些和他们同一时期的随葬品;有的人大胆地溜去了别的展厅……舒相宜平静下来,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开始思索起来。“殉葬”这两个字无疑是沉重的。她是知道古代殉葬制度的,皇帝贵族死后,以人殉葬。人殉有自愿和强迫两种,大多是妻妾和随从。可展厅里的男女老少什么年龄段的人都有,看起来更像是家族殉葬。他们到底是为了谁而殉葬呢?舒相宜目光四处搜寻,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展厅的正中央伫立着一座最为精致的雕塑。他是青铜铸就的,身披作战铠甲,笨重的头盔虽将容貌遮去大半,只露出微微上扬的唇,但还是看得出是位年轻的公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周身磨损严重,月光照拂下,越发凸显得他冰冷而孤独。与其他雕塑不同的是,他毫无苏醒的迹象。见舒相宜出神,嬷嬷介绍道:“他是公子缺。”“公子缺?”嬷嬷恭敬地冲那座雕塑行了一个礼,不无遗憾道:“绥国君上百里临渊的长子百里缺,我们守护了他两千多年,可他依然没有醒来。”舒相宜反应过来,语气不自觉上扬:“你们便是替他殉葬?”兴许是觉得舒相宜惊讶的语气过于不尊重,那个浅色襦裙的小姑娘阿翠出声维护:“公子缺可是我们绥国的大英雄,不是什么普通人!”舒相宜怔了怔,虽然她并不理解为什么那个时代的人会对那个令他们早早结束生命的人,一点怨恨也没有,但她还是诚恳地道歉:“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嬷嬷轻声斥责:“阿翠,不知者无罪,不得无礼。”阿翠也意识到自己太凶,缓了缓语气,解释道:“公子缺深明大义,受万人敬仰,他是真正为百姓着想之人。”她脸上带着隐隐自豪,“在我们国家黑色为尊,只有庶人才穿白袍,可公子缺却整日穿着白色衣裳……我们绥国每个人都知道公子缺的名字。”舒相宜有些明白过来,她回想起先前临摹的那幅帛画,那个被百姓们簇拥着的白衣公子想必就是百里缺。嬷嬷接过阿翠的话继续道:“绥国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国,由君上百里临渊一手建立。皇朝一统周边小国,来势汹汹想要吞并我绥国,君上不肯归顺,誓要拼死抵抗。只有公子缺忤逆他,主张投降。公子缺的行为触怒了君上。君上说,若是公子缺肯以身殉天告慰苍生,那么他便同意投降。”舒相宜听得入了迷,她一方面觉得迷信,另一方面又觉得震撼,对那个年代而言,尊卑有别,为了贵族眼中的卑贱之人牺牲自己的性命,是一件很不容易做到的伟大的事情吧?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他定然心志无比坚定。她不由自主地望向百里缺的雕塑:“那后来呢?他真的以身殉天了?”嬷嬷点头,表情哀痛:“只可惜,公子缺在新婚第二日身死后,君上出尔反尔,不仅将他贬为庶民,还不肯兑现承诺。君上派兵袭击皇朝,视万千百姓生命为无物,可这无疑是以卵击石……公子缺枉死,他白白为我们牺牲性命,依然没能阻止绥国走向覆灭。”舒相宜怔然,这个结局显然让她无法接受。嬷嬷叹息:“若是投降,皇朝说不定会善待我们。可我们举国反抗,无疑是死路一条,皇朝定容不下我们。”阿翠翘了翘嘴角,眼底浮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她轻声道:“能陪伴在公子缺身边,死也值得了。”望着这座百里缺的雕塑,舒相宜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童话故事。《快乐王子》里的王子雕塑,眼睛是蓝宝石做成的,浑身上下贴满了金叶子,他心地善良,有一颗同情心,他让燕子帮忙,将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了穷人,以生命为代价。他们口中的百里缺选择自我牺牲,无疑也是一个心怀大爱之人。嬷嬷、阿翠、菜苗,想必就是被这样的大爱所感染,所以才无怨无悔吧。想到这里,舒相宜感慨万千,情不自禁从包里拿出速写本,对着百里缺的雕塑画了起来。通过他们的描述,百里缺的形象渐渐立体起来。很快,她便将他的轮廓描了出来。几十分钟后,她收起笔,自觉没有描绘出百里缺的万分之一。身后传来软软的嗓音:“姐姐你在干什么呀?”菜苗探头探脑,盯着舒相宜递过来的画看了好一会儿后,他自然地牵住她的手。他的小手温热,和正常人别无二致。舒相宜微微一怔,回握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