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母亲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有什么朋友?他从小就不是一个喜欢交朋友的小孩。他小时候所有的老师都这样说:他是个懂事的听话的好孩子,就是有点孤僻。她问过他没有朋友不觉得寂寞吗?他漫不经心地说挺好啊。七八岁的一个小人儿,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他一直这样,那么会是什么样的朋友呢?不要胡思乱想了,她嘲笑自己,他说我的朋友都在这儿。他说&ldo;都&rdo;,那就说明不只是一个。你真是不可救药。她对自己说。你怎么能把曾经对付那个男人的那一套拿来对付你的儿子呢?
但是一旦你开始怀疑什么,你就会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发现能印证你怀疑的东西。她有意无意地发现罗凯有时候会在吃完晚饭以后在房间里打电话。虽然打得时间不长,但这是以前没有的现象。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心无城府的笑声,也不知在说什么,那么开心。然后她为她自己的这种行为感到无地自容。一次,在罗凯放下电话去浴室洗澡的时候,她终于按下了电话里的&ldo;菜单&rdo;键,调出了罗凯打过的号码。然后她拿出开家长会的时候罗凯他们老师发给大家的班级通讯录――那上面有所有老师,还有全班同学的地址和电话。她一个一个地查找,一个一个地核实。她一边嘲笑自己无聊一边孜孜不倦地把这查找的工作进行到底。终于她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号码。她的手指沿着这号码一路滑到&ldo;姓名&rdo;那一栏的时候她还心存奢望。是&ldo;丁小洛&rdo;那三个字彻底粉碎了她的最后一点期盼的。丁小洛。这当然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那天晚上,罗凯睡了。她悄悄地翻遍了他的书包,没有找到任何关于&ldo;丁小洛&rdo;的蛛丝马迹。于是她从里面拿出了一本课本――这样她明天就有理由到他们学校去了。起先她拿出来的是《代数》,后来想起罗凯说过他们这学期的数学老师的绰号是&ldo;母夜叉&rdo;,她怕如果这个母夜叉看到罗凯没带课本要给他难看,于是她把《代数》放回去,拿出来一本《物理》。
第二天她是专门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到他们的教室门口的。很好,罗凯不在教室里,这样她可以在这里待久一点。她辨认出来了罗凯的座位,在一堆课桌中间,她一眼就辨认出那只早上由她来灌满热水的保温杯。她对着那只杯子温暖地一笑,然后她把目光放在了所有进进出出的女孩子身上。看上去稍微清秀一点的女生都会让她绷紧神经,因为丁小洛就在她们中间。莫名其妙地,当每一个&ldo;疑似&rdo;丁小洛的女孩真的跟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就会没来由地相信:肯定不是这个,这个哪里配得上我的罗凯。一个让她神经紧张的女孩子终于出现了,那个女孩很漂亮,厚厚的,翘翘的小嘴唇在冬日的寒冷中红得凛冽得很,高高地昂着头,她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这个小贱人对罗凯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样子。可是这个时候有人叫她,她回了一下头,谢天谢地,母亲听得很清楚,那个人叫她&ldo;许缤纷&rdo;。名字取得倒还不错,母亲轻松愉快地想。
&ldo;阿姨,您找谁?&rdo;一个胖胖的,黑黑的小姑娘愉快地站在她面前,有趣的是她有一副和她的外表一点不相称的悦耳的声音。&ldo;不找谁。&rdo;她对她微笑了,&ldo;你能帮我把这本书交给罗凯吗?他今天早上忘在家里了。&rdo;&ldo;行。&rdo;&ldo;谢谢你了。&rdo;这时候有个看上去流里流气的小男孩从她们身后走过,拖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ldo;哎哟――这么巧啊,丁小洛。&rdo;
这句话基本上把母亲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什么意思?这么巧啊――傻瓜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但是怎么可能呢?丁小洛。如果是一个许缤纷那样的小女孩她是不会惊讶的,就算不是许缤纷,是一个相貌普通但是眉眼间有一股不易察觉的婉约劲儿的小女孩她也是不会惊讶的,或者哪怕相貌算是中下但是身上洋溢一股比同龄的孩子成熟的气息她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眼前这个丁小洛,她浑身上下圆滚滚的就像一个动画片里的小熊,又不是那种可以被年长的女人一眼识别出的丰满;她的脸长得连&ldo;普通&rdo;都说不上倒也罢了,最要命的是她的那一副蠢相――一头短发显然是很久没有修剪过了,边缘长短不一地粗糙着,笑眯眯地看着你的那种表情让你悲哀地明白就算怎么打扮她身上那股庸俗的呆气都是去不掉的。母亲当然看得出来这个小姑娘的未来:肥胖,小气,饶舌,死心眼,爱管闲事,在任何一个住宅区里都寻得着一个这样的女人,当然她有可能心地善良,会有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来跟她过还算风平浪静的一辈子――但那个男人不是罗凯,怎么可能,这怎么能是罗凯的角色?荒唐,简直是开玩笑。罗凯你这个没有出息的傻孩子,你还不知道你给你自己惹上了多大的一个麻烦。为什么呢?怎么会这样呢?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罗凯这个孩子不至于这么离谱的从小到大有多少漂亮的小姑娘喜欢罗凯呀。那么会是什么问题呢?会是什么把她的宝贝跟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女孩子联系起来的呢?难道说――天,她不敢再往下想了,那是多么可怕多么阴暗多么肮脏的联想,不,不会的,罗凯那么小那么单纯,一定不会是那种事情的。无论如何,她要保护罗凯,她的傻孩子,她必须保护他必须救他必须替他解决掉所有的问题。不惜一切代价。
母亲下定了决心。
当天晚上,晚餐桌上母亲柔和而平静地说:&ldo;罗凯,妈妈已经想好了,等我忙完手头上这个案子,我就跟你爸爸联系。&rdo;
&ldo;为什么?&rdo;他很惊讶。
&ldo;其实他去年就跟我说过,问我愿不愿意把你送到他那边念书,当时我舍不得你。所以就没同意。可是我现在觉得,你爸爸已经移民好几年了,在那边还算是站得很稳,送你到那里上几年学,长些见识,学学英语,怎么说都是好的。&rdo;她悠长地叹了一口气,&ldo;那个时候妈妈不同意,也有一半是为了跟你爸爸赌气,可是仔细想想,我也知道什么对你来说是好的。去待个一年半载,你觉得那里好你就留下,你要是想家你就回来。罗凯,&rdo;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ldo;妈妈不放心你呵。可是再怎么说你是跟你爸爸在一起,我倒是相信他不会让你学坏的……&rdo;
他简短地说:&ldo;我不去。&rdo;
母亲放下了筷子,眼里那抹水雾顿时间蒸发得无影无踪,&ldo;你必须去,这由不得你。&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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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天气干冷。丁先生以他习惯的姿势坐在自家的客厅窗前,看着陆羽平远去的背影。脸上还是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其实他倒不是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只不过他已经像用惯了黑妹牙膏一样用惯了这副表情了。他默默地,茫然地盘算着如果陆羽平搬家的话他要什么时候再把新的租房广告贴出去,丁太太和小洛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地进到耳朵里,他甩甩头,把这些烦人的女人的声音赶跑了,脸上那副用惯了的表情倒还是波澜不惊,像是个抽象派的窗花那样牢牢地贴在窗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