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昊的心再次被深深刺痛,不是因为那该死的器官捐献协议,而是因为陈致口中所说的&ldo;生前&rdo;。但是,他无法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甚至不想听陈致继续说下去,但是,那是那个人的最后,他怎么能不听?
&ldo;从这里出院后,他的确去了美国,在那里化疗了半年,然后进行了脑部的肿瘤切除手术。手术前后做了三次,前两次都按预期完成,他那时甚至可以不再用止痛药了,但是最后一次,情况很糟,脑干的肿瘤在切除过程中破裂……他一直昏迷,直到最后医生宣布他不可能再醒过来。&rdo;陈致说着,即使再平静,声音里也不免哽咽。
乔昊的双手撑住了长椅的边缘,这天天气阴沉,阴沉得让他怀疑自己只是在做一个关于石冬冬的噩梦。
他仍然说不出话,他想自己大概是被梦魇着了。
陈致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本大本子,乔昊才发现,原来他一直拎着一个纸袋。
&ldo;这是他让我给你的,其实,应该由石先生来给你,但是石先生现在的心情不太合适,看见你,他会想起冬冬。&rdo;
本子被放在了乔昊手里,那其实是一本画本,大小厚薄不同的纸张被整齐地装订在了一起,大概只有一公分那么厚,封面的白卡纸上写着小小几个英文单词‐‐thelastthreeutes。
&ldo;你翻开看看吧,他画了很久,第一次手术前,化疗最痛苦的时候也一直在画。他总说自己一生一事无成,只有这些画能让他觉得他像是个被病痛拖累的艺术家。&rdo;陈致轻不可闻地叹息,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乔昊翻开了那画册,第一张画,一个小男孩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前面是个女人,小男孩从她的雨衣中探出头来,额前头发湿哒哒一片;第二张,一个男孩在操场上打篮球,围观的人群里,另一个男孩垫着脚,双手抱着书包,手和书包接触的地方有深深的勒痕,但那男孩脸上却是笑着的,带着期待与兴奋……乔昊立刻明白了这画画的是什么,再往后翻,巴黎铁塔下两个人并肩而坐,乔昊的眼泪迅速滑了下来,这幅画他认识,的确是石冬冬画的,那个时候,他因为这幅画而深深嫉妒,那人那么拼命地画着,他以为只是在缅怀他与霍延的过去。
thelastthreeutes,这并不是缅怀他与谁的过去,这些所有的画,都是那人为自己准备的最后画面,死前,走马灯似的最后画面,提前准备好,这样即使突然离开,也不会全无头绪。
&ldo;一开始他只是画了线稿,第二次手术后,他状态好了许多,所以开始上色,他画画,石先生就在他病床边看书,或者喝茶看报纸,不时帮他递递颜料,他们那时已经开始像真正的父子一样生活了,可惜……太短。&rdo;陈致还在说着,他从前完全不像是这么话多的人。
而乔昊只是在机械性地翻着那些画,越翻到后面,他越觉得脑中空白,尽管那些画色彩明媚,绚烂异常‐‐有医院的花园、有湖边的草坪、有演唱会的现场、有路灯下长长的身影、有南乐团礼堂里交握的双手、有病房里温暖的笑容……
乔昊不得不迅速地用手背擦拭眼泪,如果不这样,眼泪掉到画纸上,会把画弄坏,而那后面的每一张画上,几乎都是他。
&ldo;你不要恨他,&rdo;陈致半蹲了下来,目光也落在乔昊膝上的画纸上,&ldo;他并不是离开这里自己一个人默默去死,他一直在努力地活,他那么拼命地去忍受手术,只是因为他想好起来,这样,他可以去陪伴自己喜欢的人,而不是让那个人来守着他。&rdo;
&ldo;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rdo;乔昊终于开口,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最后一张画,他迟迟翻不下去。
&ldo;他没有跟我这样说,但他就是这样做的,第三次手术前,石先生想劝他放弃,但他那时还不能走路,脑干的肿瘤影响了他的平衡能力,并且可能会导致他最终瘫痪,他说他不可以那样回来,否则他忍受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rdo;
&ldo;所以他用命去赌那可怜的第三次手术?傻不傻……&rdo;乔昊闭了闭眼,终于狠下心去翻开了画本的最后一页。
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怔在了那里,那是一副没有上完色的画‐‐确切的说,几乎所有的颜色都画好了,除了那画中的一个人,显然,那因为没上色而变得几乎透明的人是他自己。他像个虚幻的影像一般,和乔昊坐在一辆车里,那画面乔昊也不陌生,车外的树,是他家所在小区的白玉兰,他在车里头歪向一边沉沉睡着,而没有颜色的那个人,正轻轻凑近他的身体,仰首吻上了他的唇。
&ldo;最后一次手术前,他说这幅画他要留着,如果手术成功,他再完成它,然后亲自交到你手上,因为这是你的命题作业,如果手术不成功,那么这幅画也算完成了。&rdo;
&ldo;所以我的乘客变成了天使,是这个意思吗?&rdo;乔昊用手指轻轻抚上了画上那个透明的身影,那人给自己画了一头清爽短发,丝丝线条温顺地垂落在额前。
所以,这是从前,还是未来?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急诊室有重症病人需要多科会诊,乔昊蓦地站了起来,画本被他紧紧搂在了怀里。
&ldo;我要去忙了……&rdo;他腾出一只手来,抹了把眼睛。
&ldo;画册能不能先给我?&rdo;陈致问。
乔昊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做出防备姿态,他抱着的,已不仅仅是一本画本。
&ldo;石先生想把它出版出来,版税会捐给慈善机构,这些画是冬冬的心血,石先生想让他知道,除了捐献心脏,他并不是一个一事无成的人。只是这些画,他原本是要送给你的,所以我来,也是想来得到你的允许……&rdo;
乔昊茫然点了点头,慢慢将怀里的画送了出去。
画本离开身体,交到陈致手里,乔昊竟觉得像是从身体生生剥离了什么东西似的,尽管,这画拿在他自己手里也不过短短几分钟。
&ldo;我会很快还给你。&rdo;陈致郑重地承诺着。
乔昊再次拿到画本,已是两个月后。
除了画本,陈致还给了他一本画册的初稿。那些大大小小的画纸被转印成了一本不算太厚的画册,不知是不是纸张的原因,它沉甸甸的。
&ldo;你还怪他吗?&rdo;陈致问他。
乔昊摇了摇头。
&ldo;偶尔,去看看他吧……&rdo;陈致将墓园的地址写在了一张小纸片上交给乔昊。
乔昊仍是摇头。
陈致疑惑,皱眉看他。
乔昊叹了口气,&ldo;他让我这样苦等,我怎么可以不让他也等一等呢?你不知道住院总医师有多忙。&rdo;
陈致如释重负,他拍了拍眼前这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的肩,比起前一次见到,他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
他想起石冬冬身体好些的时候,坐在病床上,一边涂色一边对他说的话。
他说,&ldo;我的白色颜料用得太快了,都怪那人是个医生。&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