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皇后自太子迁宫后每日必来看视一次,今天也不例外,养居殿通报时,她正坐在太子身边看他抄录典籍。对于元时嚷着得去正殿的要求,荀皇后并没有直接表示异议,可脸上的神情已经现出了一丝勉强,没想到等了许久居然还不见人影,更是心中愠恼,冷冷地道:“陛下提前传了话,太子殿下专门等着,长林二公子这么慢悠悠地过来,心可也真够大的。”
话音刚落,元时突然在面前的桌案上一撑,跳起身欢喜地奔向殿门,半途中就张开了双手,叫道:“平旌哥哥!”
萧平旌蹲下身,接住直扑进怀中的身体,抱了起来,在殿中转了一圈儿。
随后走入殿中的萧平章面色微沉,压住嗓音叫了一声:“平旌!”
太子正大笑叫着“飞一个”,萧平旌没有听见兄长的声音,握着太子的腰,一下子将他抛了起来,随即接住,之后又重复向上扔了一遍,看上去只差个一两丈便能撞上高高的殿梁。
荀皇后倒吸了一口冷气,唇角抽动,快速向前奔了两步,眼看着就要稳不住开口斥责。
“平旌!”萧平章语调转厉,及时地又叫了一声,自己整衣下拜行礼,“微臣萧平章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太子殿下。舍弟久未进宫觐见,一时欢喜形容失仪,望娘娘见谅。”
荀皇后嘴唇轻颤,被她用力抿住,好一阵都没有出声。
萧平旌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将太子放了下来,退回到兄长身后,下拜行礼,“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荀皇后放在袖中的手用力掐住自己的指尖,勉强冷笑了一声道:“世子不必多礼。他们兄弟感情好,一时忘形也是有的,本宫不会放在心上。”
“多谢娘娘宽容。但太子殿下乃是储君,岂可轻慢。”萧平章缓缓立起身,转向萧平旌,“平旌,向娘娘赔礼。”
荀皇后眼中寒冰未解,淡淡道:“不必了。以前陛下和长林王爷就是这么玩闹着长大的,世子非得让二公子认真赔礼,传到陛下耳中,只怕又要责备本宫小气了。”
话说到这里,连萧平旌都听出了一丝异常,怔了怔看向兄长,见他眼帘低垂,不仅没有辩解,甚至连一丝明显的表情也没有,不禁更加奇怪。
这时太子扯了扯荀皇后的袖口,小声问道:“母后,孩儿可以跟平旌哥哥出去玩一会儿吗?”
荀皇后皱眉道:“你早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时时想着玩耍?忘了太傅怎么说的?”
“太傅说今儿可以歇一天的。我早上已经练了字……”太子皱着小脸刚说了一句,见母后面色转沉,赶紧吞下了后半句话,低头不敢再多出声。
萧平旌打小也是个贪玩的孩子,最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娘娘,元时不过才十岁,透透气也好,总不能一直关在屋里做功课吧。先帝也说过,咱们萧氏儿郎,那要能文能武的。”
他刚一开口萧平章就瞪了过去,无奈还是没有拦住,只能头疼地扶了扶额角。
荀皇后面色煞白,手指捏紧袖口稳了许久,“二公子把先帝都推了出来教训人,本宫还能说什么?……太子想去就去吧。记得不要出前苑便是。”
太子顿时露出欢容,上前拉了萧平旌的手,又问萧平章:“平章哥哥一起吗?”
萧平章微微躬身,笑道:“臣今日身体不适,下次再陪殿下如何?”
太子急忙点头,拉着萧平旌向外跑去。刚出了殿门,他便闹着要堂兄把他背到了背上。
荀皇后默默地看了两人的背影许久,这才收回了视线,责骂左右人等:“怎么还不赶紧看座?世子在养居殿都是有座位的,但凡走动一下便要御赐步辇,可见陛下有多心疼。若是在这东宫里头累着了,岂不又是太子和本宫的过错?”
萧平章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解释,但最终还是未发一语,垂首咽下了喉间的叹息。
第十二章 远近亲疏
兄弟二人辞别东宫时,已过寅初,日脚稳步向西。
宫城南门至朱雀大道初始一段的路面皆由青石所铺,光滑平整,即便王府的朱红车轮飞速驶过,车厢内也仅仅只有轻微的摇动。
年轻的长林世子将额头侧靠在车壁上,眉目低垂,一直没有说话。
外间似乎起了风,啸厉之声迅忽而来,又杳然而去,虽无影无根,却令人心头平添几分冬日的寒意。
朝堂上、宫墙内,这股针对长林王府的阴郁之气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连萧平章也不能完全梳理清楚。他只知道面对当前的情势,陛下和父王都有太过明显的盲点。他们一个认准了恩信不疑,另一个觉得清者自清,即便有时听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也只肯就事论事,不愿想得太深太细,不愿剥开外衣,触及那些透着暗黑的核心。
这样的相处模式来自于从幼年起便开始的温暖情义,萧平章自己被这份情义包裹着长大,也愿意珍惜,希望一切都可以交接承续,可以永存。
然而愿望终究不能掩盖事实,皇帝日渐多病,太子依然年幼,皇后的不安几乎已经掩饰不住。尽管长林世子竭尽全力想要让一切都显得和旧日一样,他依然能够敏感地察觉到,这金陵城的天候,已经一年比一年更冷。
车轮碾地的声音有了改变,车厢晃动加剧,感觉已经驶上黄土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