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长林二公子虽说不像兄长那样恪尽孝礼,但他过年第一天就跑来扶风堂,倒也并不是因为自己贪玩。年前林奚终于集齐了需用的药材,朱胶的毒性也差不多已经测试清楚,自己又摸索出一套针灸之法练了许久,总算松口说可以年后给个答复。萧平旌性急等不得,这才初一就赶着上门,送上大嫂亲制的点心,既拜了年,又算是来听个消息。
林奚只是言辞谨慎,并非爱卖关子的人,此刻心中有了数,自然是一问就答,“眼下还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不过药材已然齐备,我的针法也算练得纯熟,应该可以开始诊疗。”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既是治病,肯定需要病人配合。这个时候,必须得告诉蒙姐姐真相了。”
得了这样一个答复,萧平旌心里既高兴又有些难过。高兴的是大嫂的身体有机会痊愈,难过的是在这大年下的,兄长却不得不跟嫂嫂解说这么让人堵心的事情。
“我大哥表面上看不出来,可我知道他这一阵子几乎都睡不好觉。最可恨的是,下这个黑手的人究竟是谁很可能永远查不出来,真是让人一想起来……这胸口都闷得慌。”
林奚想不出什么劝解他的话语,最后也只能道:“好在蒙姐姐性情疏朗,应该能够熬过这一关吧……”
若论起大年初一心中郁闷,此刻的萧平旌并不是唯一的一个。除夕在宫城值完夜刚刚交班的荀飞盏,现下的情绪也甚是阴沉。
“大统领宿卫辛苦,这是太子殿下特意命奴婢送来的,为大统领佳节添福。”
正阳宫的都总太监亲自将一桌席面送到禁卫营值房,口口声声提的却是太子。荀飞盏不用多想也能明白,这是皇后在提点自己不要忘了荀氏一族荣辱同体,务必要顾念东宫。
禁军拱卫宫城,岂有不顾念储君之理?这番提点真正令荀飞盏不太舒服的地方,其实只在于它背后的暗示。
忍着胸中烦乱谢过恩赏,荀飞盏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胃口,便将席面分给了当值的部属,恹恹地回到私宅。然而再怎么不高兴,给长辈拜年总是不可忽视的礼数,稍歇了片刻,他还是洗漱更衣,按往年惯例来到了荀府。
荀白水既知他要来,又怕他不来,见到了人方才放心,不等行完礼就赶忙扶了起来,道:“都是自家人,你昨夜当值,何必这么早就来?快坐下喝杯茶吧。”说着又吩咐荀夫人,“侄儿跟别人不一样,越是年下越不得清闲,恐怕留不了他太久,你亲自去厨下催一催,别误了席面。”
对于两个打小养在府中的侄儿侄女,荀夫人一向视如亲生,倒是真的看重这顿团年饭,见他们叔侄俩已经坐下说话,自己便忙着前去厨下安排了。
她的身影刚一消失,座上二人的表情就立时起了变化。
荀飞盏收了脸上的笑容,转身看向庭外的积雪,“我已经把皇城筛了好几遍,再也没有段桐舟的任何踪迹。此人大概是已经逃离金陵了。”说到这里,他缓缓回过头,直视荀白水的眼睛,“我再问一次,除了这件事以外,叔父还曾牵扯过什么吗?”
荀白水立即摇头,语调极为恳切,“没有。真的没有。叔父虽有自己的想法,可对长林王府,该有的敬意自然还是有的。”
荀飞盏绷着脸犹豫了一阵,眸中的厉色方稍稍减退,徐徐道:“陛下御体多病,确实不宜再起风波。所以不管内幕如何,这一次我已决定不会多言。至于日后,叔父想必心里明白。”
“你放心,叔父在朝多年,行事自然是有分寸的。”荀白水松了口气,忙亲自提壶斟了杯热茶,推向侄儿,“可是飞盏哪,平心而论,宋浮的手段虽错,但这顾虑却非无中生有。若是我大梁兵权能稍得平抑,不仅东宫安稳,对长林王府本身,其实也大有益处嘛。”
荀飞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平章差一点就死在甘州城,你却说对长林府大有益处?”
荀白水轻轻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我大梁以往旧例,皇子封王之后,即便委任军务,也必定会四处调防,这么做所为何来?不就是因为宗室中人离皇权太近,警戒异变而已。像长林王爷这样统兵数十年的,你想想以前可曾有过?”
“这怎么能一样?人人皆知,老王爷只是先帝收养,并无宗室血脉!”
“就算是这样吧,可军功太过、兵权太盛也一样是历代大忌。别的不说,长林王府的二公子,无爵无职,走出去却比正经侯爷还要令人退让三分,等闲的将门之府可有如此声势?”荀白水一面察看着侄儿的脸色,一面向他倾过身去,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朝野内外多少人,暗中提起萧平旌时都叫他什么吗?”
荀飞盏不由一怔,“什么?”
“叫他小林殊。”
荀飞盏的眉睫顿时一颤。
林殊。
昔年威名赫赫的赤焰少帅,金陵城里最耀眼的一抹亮色,纵横沙场从无一败的少年将军。以他为长林二公子的类比,听上去似乎算是夸赞,可林殊十九岁便冤死梅岭的最后结局,整个大梁天下又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赤焰一案的起端,便在于帅门之府声名鼎盛,而主君却猜疑难容,虽然最后能得先帝洗雪,清名留存,但阖府覆没之悲,也实在令人哀叹。
荀飞盏眸色深深,问道:“老王爷知道这个说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