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默默对视,室内一时间静寂无声。
“起来吧。”半晌后,萧庭生微微抬了抬手,“你我若是一见面就这么伤心,倒让先帝和你大哥泉下不安。起来,跟为父到这边喝杯茶,洗洗风尘。”
萧平旌默默起身,随同父亲走到侧方茶室,扶他先行坐下。元叔也过来见了礼,略叙过数句寒温,便告退出去安排晚膳。萧庭生止住了儿子伸向炉上铁壶的手,亲自排开茶具,温杯洗叶,泡了杯正当季的明前新茶,递了过去。
在这位长林老王堪称波澜万丈的人生岁月里,已看过太多的生死,经历过无数次失去,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自己居然走在了平章和萧歆的后面,不得不面对最为蚀骨剜心的两场别离。然而痛苦的极点有时也能成为平静的,新君登基后的第五天,他在迈下前厅台阶的瞬间胸口突发闷疼,第一次没有推开元叔搀扶的手,也没有拦阻这位老部下急速请来黎骞之。垂暮之年,伤病之躯,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前方时日无多,不能再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应对悲伤,胸中烈烈不熄的唯一心愿,就是想要无悔无愧地走完人世间最后这段路,了无遗憾地去会合那些令他无比思念和珍惜的魂灵。
萧平旌接过父王递来的茶杯后便紧紧握住,滚烫的杯身烙在掌心所带来的疼痛感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茶水上方腾起的氤氲白汽扑上眼睫,及时缓解了他眸中的酸涩,让他最终能放下手中的杯盏,抬头直视父亲的双眼。
“你今日进宫,见到陛下有什么感觉?”
“陛下这一年变了许多,早已不是孩童。”萧平旌想想又笑了一下,“不过有时候说起话来,又觉得似乎仍旧是以前的元时。”
萧庭生定神看向他眼底深处,“我虽不像你大哥那么了解你,可父子之间的心意天然便能相通。先帝离去,新君登基,确实是你回来这一趟的理由,但又不是全部的理由,对吗?”
萧平旌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扶着双膝的手掌微一用力,倾身为礼,“是。长林军守护北境数十年,孩儿知道父王必定也有所感觉,所以回来之前把各营防务重新梳理了一遍,拟下条阵,请父王阅看。”
萧庭生眉心微凝,接过儿子递来的文本翻开,向着灯下侧过身去。他视力早已有些衰退,眯着眼睛读得略显费力,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缓缓合上封皮,抬手揉了揉两眼之间。
“北境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父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大梁国丧,大小也算是一个机会,北燕就不说了,自顾不暇。可大渝竟然也如此安静,连一次试探挑衅都没有,委实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萧平旌点了点头,“孩儿这一年,向大渝境内加派了不少谍探,再加上以前安插的人手,倒也送回来不少消息。目前看来,大渝的动向之所以异常,应该是他们朝中正在内斗吧。”
萧庭生颇感兴趣地挑了挑眉,“内斗?”
“一年多前的朔月弯刀……”萧平旌胸口绞痛,被他咬牙忍住,“大渝功亏一篑,折损了八万人马,阮英因此被夺职赋闲,皇属军主帅一职就此空缺。我离开甘州时刚刚得到一个还未证实的传言,据说,大渝康王覃凌硕拼尽全力争了一年,已经拿下了这个位子。”
“覃凌硕”这三个字一入耳,连素来沉稳的萧庭生都不由自主地将手掌收握成拳。康王乃是当今渝帝最小的皇叔,向来以杀伐之心深重而著称。十多年前曾领兵北进吞并狄国,所到之处几乎寸草不生。当时颇受他宠爱的一个侄儿行军冒进,不慎被生擒。狄国国主绝望之下得此筹码,自以为可以和覃凌硕谈谈条件,却没想到两军阵前刚把人质推出来,就遭康王亲手引箭射杀。北狄城随后失陷,足足被屠城三日,血流漂杵,连大渝朝廷都有许多人看不下去,皇属军主帅阮英也因此上奏弹劾,最终取消了他北征的军功。两人也正是从那时起,成了彼此对立的死敌。
“既然是他,那看来你这一次不能在京城停留太久了。”萧庭生深吸一口气,眸色已然恢复了沉静,“大概的节奏,想必你已有预判?”
“覃凌硕性情本就好战,新帅上任又要立威,快则半年,迟则一年,北境必有异变。”萧平旌的视线掠过父王鬓边的白发,落在他面上刀刻般的皱纹上,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孩儿就想……就想趁着狼烟未起,再回来看看父王……”
萧庭生握成拳状的手在桌案上轻轻颤动了一下,心中突然有说不出的难过。这个琅琊山上长大的孩子,这个原本只想要逍遥一生的孩子,终究因为生在了长林王府,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与才华,而不得不背负起这如同烙印一般的宿命。
“男儿守土,理所应当,”年轻的怀化将军看出父王此刻心中所想,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既然兄长如此,那么孩儿……亦当如此。”
这是萧平旌返回金陵的第一晚,尽管还有许多的话没有讲完,但长林王顾念儿子长途辛苦,一起用过晚膳后,便早早打发他回去休息。
与此同时,跟随他一路进京的何成也悄悄离开了暂住的驿馆,趁着夜色来到距长林府半城之遥的另一座府邸门前。
莱阳侯萧元启本是一个在朝堂上毫无存在感的年轻人,如果不是附加了“甘州密信”这样的关键词,他派来的送信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踏入荀府二门以内。幸好此刻的荀白水对甘州营中的第一手资讯正在渴求之时,这才容忍了所谓当面呈递的无礼要求,命人将何成唤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