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庭生犹豫了许久,慢慢摇头,“陛下年少,心性不定。朝政如此繁杂,你又远在边关,我这一把老骨头,实在害怕照顾不好他们母子。留在琅琊阁,为父反而放心些。”
经过今日这场乱局,萧平旌自然明白父王此言何意,心头的感觉更加沉重。
“好了,你临行在即,不说这些了。”萧庭生定了定神,转身走向书房内间,“来,为父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随我进来。”
萧平旌疑惑不解地跟在父亲身后,直到看见他绕过长案,抬手开启书架旁边的暗格时才突然明白过来,急忙叫了一声:“父王……”
老王爷书房的北墙共有两格独立分隔的书架,居中夹放着一张齐眉高的供案,武靖御令以前便放置于此。供案正下位设有一个内嵌入墙体的暗格,半尺见方,紫檀为门,打开后里面别无他物,唯有一个朱漆木匣。
匣盖掀开,内里一枚铁制令牌,沉沉压手,上镌武靖帝御笔“长林”二字。
“父王,”萧平旌猛地跪了下来,眸色有些惶恐,“长林军令重逾泰山,孩儿此刻还领受不起……”
“四年前,你大哥受封长林副帅,为父亲手将此军令传给了他……”萧庭生的手指拂过令牌,动作极是轻柔珍惜,“在他掌令期间,长林军威未减分毫。你不是说,但凡平章身上的重担,你全都要接过来吗?怎么,不敢接了?”
萧平旌抬起头,嘴唇剧烈颤动了一下。
“为父答应过先帝,上次去北境,已经算是最后一次。自打白发人送了黑发人,我这心里更加觉得人世无常,不能安心等着你再长大些……”萧庭生神色肃然,一直看向平旌的眼底,“传令给你,是因为我和平章都相信你的天赋与心志足以担当。难道你反而不相信自己吗?”
庭院中夏日蝉鸣噪噪,发烫的午后光线将一阵阵的暑气送进室内。但在此刻萧平旌的感觉中,父王鬓边的苍苍白发却犹如冰寒的积雪,冷冷地压向他的胸口,令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再坚强一些,再振作一些。
“孩儿定当竭尽全力,以不负父兄所托。”
萧庭生欣慰地点了点头,将沉甸甸的铁牌交到了他的手中,郑重叮嘱,“平旌,你以此牌号令儿郎,纵然刀山火海,长林子弟也必会追随。但同时你也不能忘记,身为掌令之人,权高必然责重。你的每一个决定,都要无愧于自己肩上的重担,无愧于边境将士和大梁百姓对我长林府的信任。”
“父王教诲,孩儿谨记。”收指握紧令牌,年轻的怀化将军努力将快要涌上的泪水尽数忍了回去,额头重重地叩在了青石地面上,锵然有声。
萧平旌接下长林军令,离开金陵的第二天,雷雨大作,连绵数日。萧庭生因暑气犯了胃疾,告病未朝。内阁派员登门问疾的同时,将新建羽林的提案副本夹放在其他例行文书中间送到了长林府,两日后派人取回,上面只批了一个“阅”字,等同于这位老王无奈之下的默许。
荀白水其实一个月前就已开始在筹办这件事,现在迈过了最难的一道关口,速度更是推进得飞快,不过七八日,详细建制方案的副本便再次摆上了长林王的案头。
元叔托着药盘进屋的时候,萧庭生正将刚刚看完的文本丢回桌上,满面忧思。
“老王爷不是听了二公子的劝说,打算把这件事拿给陛下练手了吗?由他们去吧,养病要紧,何必这么放不下!”元叔一面将药碗递上,一面劝道。
萧庭生大口大口地吞下药汁,放下碗缓了口气,方道:“我长林府从来没有想过要掌控京都任何一支兵力,其实旧营新营,于我而言有何差别?关键在于羽林营守的是京城门户,绝不应该被人如此利用。”
元叔拿起折本翻了翻,怔怔问道:“陛下最后允准的建制方案有什么不妥吗?”
“建营、分编、操训不过都是些细节,兵部熟手多,怎么都能安排个八九不离十,确实是不用我插手。”萧庭生眸色幽深,语气甚是无奈,“可你明白的,皇家羽林只奉圣命,说起来不过一句话,却又远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那是靠数代恩养、子弟传承刻进心里的一个‘忠’字。如今根植于此的老军户被迁走了大半,新募的兵力再怎么操训,短时间之内怎么可能做到心中只有陛下?”
元叔也是从军多年的人,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是啊,新军最难把握,也最易被人左右。临时转调和乍入军籍的普通兵力,即便名为皇家羽林,又和一般的屯田兵有何区别?层层将官能认到大统领就不错了,陛下于他们而言……实在太过虚渺。”
萧庭生转头看向庭院中的满树绿荫,默然发了许久的呆,最后叹了口气,喃喃道:“帝都金阶之上的有些人,论起聪明来谁也比不上,可他们哪里懂得治军的道理……”
长林老王的这份忧虑深藏于心,荀白水此刻当然感受不到。当下正是他心头最为舒展的时候,多日烦忧一扫而光,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在咸安宫陪太后散步时,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笑纹。
“咱们费了这么多心思,终于裁撤掉卫山、翠丰两营,新立了东湖羽林。飞盏的性情固然有些桀骜不驯,但他掌管禁军,宫城也还是可以放心的。这样内外盘算下来,虽不敢说就此高枕无忧,可在陛下彻底掌控朝堂之前,京城的局面总算可以暂时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