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机场还汽车时,乘机时间早已过了。所幸飞机推迟起飞,飞往东京的航班还在跑道上没有上客。我们一下子放下心来。可是这回要在机场等一个多小时。服务台说是检查引擎的关系,更多的情况他们也不知晓。&ldo;不知要检查到什么时候。我们什么也不知道。降落时开始稀稀落落下起雪来,现在越下越大。瞧这光景,不起飞都大有可能。&rdo;
&ldo;今天要是回不了东京,你可怎么办呢?&rdo;
&ldo;不要紧,飞机肯定会起飞的。&rdo;我对她说。当然谁也没有把握保证飞机起飞。想到万一出现那种情况,我心里沉甸甸的。那样一来,我势必要巧妙地编造托辞,用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跑来石川县。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慢慢考虑不迟,当务之急是考虑岛本。
&ldo;你怎么样?万一今天回不到东京的话?&rdo;我问岛本。
她摇摇头,&ldo;我你就别牵挂了。&rdo;她说,&ldo;我怎么都成。问题是你,你怕很为难吧?&rdo;
&ldo;多多少少。不过你不必放在心上,又不是一定飞不成。&rdo;
&ldo;没料想会发生这样的事。&rdo;岛本用仿佛说给自己听的沉静的声音说,&ldo;只要有我,周围保准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总是这样。我一参与,事情就全乱套,原本顺顺当当的局面会突然走投无路。&rdo;
我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考虑航班取消时必须打给有纪子的电话。我在脑海里排出种种辩解用词。恐怕无论怎么解释都终归无济于事,口称参加游泳俱乐部活动星期天一早离开家门,却被大雪封在石川县机场,无法自圆其说。倒是可以说&ldo;出得家门忽然想看日本海,所以直接去了羽田机场&rdo;,不过未免过于滑稽。与其那么说,倒不如索性什么也不说。或者不如干脆实话实说。如此思来想去,我愕然察觉到自己内心竟在期待飞机不起飞,在盼望被雪困在这里不动,在希求自己同岛本单独来此一事被妻子发现。而我将毫不辩解,不再说谎,就和岛本留在这里。往下只消随波逐流即可。
最终,飞机在延误一个半小时后起飞了。在飞机上,岛本一直靠在我身上睡觉或闭目合眼。我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肩。看上去她好像睡着还在不时地哭。她始终默不作声,我也缄口不语。我们开口已是在飞机进入着陆状态之后了。
&ldo;喂,岛本,你真的没事儿了?&rdo;我问。
她在我的臂弯中点头道:&ldo;没事儿,吃了药就没事了。别介意。&rdo;她把头轻轻搭在我肩上。&ldo;什么也别问,别问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rdo;
&ldo;好好,什么也不问。&rdo;我说。
&ldo;今天实在谢谢了。&rdo;
&ldo;谢今天什么?&rdo;
&ldo;谢你领我出来,谢你嘴对嘴喂水,谢你容忍了我。&rdo;
我看她的脸。她嘴唇‐‐刚才我喂水的嘴唇就在我眼前,看上去希望我再来一次。双唇微微张开,露出整齐莹白的牙齿。喂水时稍稍碰及的那柔软的舌头感触我仍记得。看着那嘴唇,我呼吸变得甚为困难,什么都考虑不成,浑身火烧火燎。我知道她需要我,而我也需要地。但我设法克制了自己。我必须在此止步。再往前去,很可能再也退不回来。但止步需付出相当大的努力。
我从机场往家里打电话。时间已是八点半。
&ldo;对不起,晚了。一时联系不上。这就回去,过一个小时到。&rdo;我对妻说。
&ldo;一直等你来着,后来实在耐不住,就先吃了。倒是火锅。&rdo;妻说。
我让岛本坐进我放在机场停车场的宝马,&ldo;送到哪里合适?&rdo;
&ldo;可以的话到青山下来,从那里一个人随便回去。&rdo;岛本说。
&ldo;一个人真能回去?&rdo;
她微笑着点点头。
在外苑驶下首都高速之前,我们几乎没有开口。我用低音量听亨德尔的风琴协奏曲磁带,岛本双手整齐地并放在膝头,一动不动地眼望窗外。由于是星期天夜晚,周围的车上都是去哪里游玩归来的一家老小。我比平时频繁地上上下下换挡。
&ldo;嗳,初君,&rdo;快到青山大街时岛本开口了,&ldo;那时我这么想来着:飞机不起飞就不起飞吧。&rdo;
我想说我也那么想来着,但终于没说出来。口腔干得沙沙响,话语无法脱口而出。我只是默默点头,轻握一下她的手。我在青山一丁目拐角处停车让她下来‐‐她要在此下车。
&ldo;再去见你可好?&rdo;下车时岛本小声问道,&ldo;还没讨厌我?&rdo;
&ldo;等你。&rdo;我说,&ldo;过几天见。&rdo;
岛本点了下头。
我沿着青山大街驱车前行。假如再也见不到她,脑袋肯定得出故障。她一下车,世界都好像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
11
和岛本去石川县回来后的第四天,岳父打来电话,说有要事相商,问我明天中午能不能一起吃饭。我说可以可以。不过老实说我有点吃惊,因为岳父是个非常忙的人物,极少同工作关系以外的人吃饭。
岳父的公司半年前刚从代代木迁到四谷一座七层新楼。那楼虽是公司财产,但公司只用上面两层,下面五层租给别的公司以及餐馆店铺。来这里我还是头一次。一切都是新的,闪闪发光。大厅是大理石地面,天花板很高,硕大的瓷瓶里插满鲜花。在六楼下得电梯,接待处坐着一个足可以出任夏普形象大使的秀发女孩,用电话将我的姓名告知岳父。电话机是深灰色的,形状像是带计算机的自由转接型。随后她灿然一笑,对我说:&ldo;请,总经理在办公室等您。&rdo;笑容非常华丽,但同岛本相比多少有些逊色。
总经理室在最上层。通过大玻璃窗可以将市容尽收眼底。景色虽不能说令人心旷神怡,但室内采光好,面积绰绰有余。墙上挂着印象主义画,画的是灯塔和船。似乎出自修拉(译注:修拉:法国新印象主义画家(1859‐1891)。)笔下,有可能是真品。
&ldo;形势看来不错嘛。&rdo;我对岳父说。
&ldo;不坏。&rdo;说着,岳父站在窗旁手指外面,&ldo;是不坏,并将越来越好,眼下正是发财的时候。对我们这行当来说,是二三十年才有一次的天赐良机,现在发不了财就没机会发了。
知道为什么吗?&rdo;
&ldo;不知道,建筑业我是门外汉。&rdo;
&ldo;喏,从这里看一眼东京城好了。看见到处都有空地吧‐‐就像掉牙似的这一点那一块什么也没建的空地皮。从高处看一清二楚,走路是看不出的。那就是旧房旧楼拆出来的。近来地价飞涨,以前那样的旧楼渐渐没了收益。旧楼收不来高房租,租客数量也在减少,所以需要新的更大的空间。就拿私有房来说,城区地价一涨,固定资产税和继承税就付不起,就要卖掉,卖掉城里房子搬去郊外。买那类房子的基本上是专业不动产商,那帮小子拆除原来的旧房,建造更能有效利用的新楼。就是说,那一带的空地往下要接二连三地竖起高楼大厦,而且就在这两三年内,两三年工夫东京就要一改旧观。资金没问题,日本经济生机勃勃,股票节节上扬。银行的钱绰绰有余,有地抵押银行就借钱给你,借多少都不在话下。只要有地,钱随便你花。所以楼一座接一座拔地而起。建楼的是谁?当然是我们,当然!&rdo;